陈泽林没回答,苏婉儿知道他松动,立马抓住机会建议:“爸妈,不如到我房间里坐坐。”
“那也好,今天正好没什么事,秀儿,走。”陈泽林说,语气难得的柔和,居然叫苗秀芝“秀儿”。那是极其亲昵的称呼,苏婉儿不由得看苗秀芝一眼,只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羞涩,应了一声:“哦。”
一家三口上了,在苏婉儿房间的小厅里坐下。苏婉儿将窗帘全部来开,又将窗户推开,金灿灿斜斜的落了一地,柔和的风在厅里穿梭。陈泽林心情颇好,建议移到那窗边。
苏婉儿则是选了青瓷的茶杯泡茶,烧水的间隙,她漫不经心地说:“今次喝的是红茶,梅香蕊寒,有梅的香味。色泽醇厚,所以用青瓷的杯子最好。”
陈泽林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问苏婉儿学了多久的茶艺。她摇摇头,像是闲话家常,说:“没有系统地学过。因为小时候,就听哥哥在背青瓷制造的知识。父母做工回来,总是要考他。我也在旁边学习,久而久之,也知道一些。这做青瓷,首先就要知道青瓷的用途。而茶艺就是其中一种。再加上父亲喜欢喝茶,常常与我论起,便是懂了一些。”
她叙述之间,已洗好杯子,泡了茶水,滤去初杯。这一系列动作连贯自然,在这期间,她不由得抬眉看向陈泽林,只见他脸色不如先前那般好,或许聪明如他,已经知道苏婉儿喊他爸爸、请他来喝茶的用意。
只是她装不懂他的脸色,自己仍然是笑盈盈的,说:“爸妈是见多识广的人。我这手法算是胡乱自创的。想必已经看出来了。”
“很好了。我喝了几次,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水温拿捏也很好。”苗秀芝立刻赞美,又看了看陈泽林,说:“六哥,你喝一杯尝一下就知道了。这孩子通透得很。”
苗秀芝一边说,一边端了一杯递过去。陈泽林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抿了一下,说:“还真有梅花的香味,却不见花,这茶是?”
“不过普通的茶叶,采集了嫩叶,发酵、熏香都是自家做的。我父亲做青瓷工艺品,有客户来,就是用这茶来招待客人。这茶还是我起的名,叫‘梅香蕊寒’的。”苏婉儿说起这茶的来历,不经意又是瞟了陈泽林一眼,他垂了眼皮,脸色不如来时好看,却也没有变化。
她端了一杯给苗秀芝,自己端了一杯,这才轻叹一声,说:“这几天,都恍若梦里。倏然之间,身世变化,我都来不及反应,真是怠慢了爸妈。请爸妈见谅。”
“是爸妈欠你,让你受苦这么多年,这一回来,又摊上这么一门婚事。你不怪我们,我们已经很欣慰了。”苗秀芝动情,一边说,眼里已经泛了泪光。
苏婉儿忙将茶杯放下,取了纸巾与她,说:“妈,又不是你们的错。说什么受苦的。我理解的。”
陈泽林闻言,在一旁咳嗽一声,只顾喝了茶,端详手中那一只青瓷的茶杯,有些不悦地说:“好了。孩子都回来了。你哭什么哭。”
“回来就是好了么?孩子过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回来就摊上这婚事。我们作为父母,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心里憋屈。”苗秀芝似乎是因为女儿在身边,忽然有了底气,心里的委屈以幽幽咽咽的语气说出来。惹得原本就心里不太舒坦的陈泽林十分不悦,说:“她就自己去找,也未必有这门好。这将来,幸福不幸福,全靠自己。我们当初不好么,这几年,你成天板着脸,哭哭啼啼的,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陈泽林“唰”地站起身,就要走。苏婉儿立刻喊了一声:“爸,妈,有什么事,我们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难得一家人独处,团聚。”
苗秀芝在一旁抽抽搭搭抹泪,陈泽林站了一会儿,在苏婉儿又叫了一声“爸”之后,他才又重新坐到椅子上。
气氛有些僵硬,苏婉儿就趁机来打圆场,说:“爸妈,我给你们讲一讲我小时候的生活。”
她语气里有询问,苗秀芝停止了哭泣,抿唇点头,说:“我总是想问你小时候的。他们只说你住在贫民区,读的是外来人口学校。初三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大哥畏罪潜逃,生活拮据。我总是想一想就觉得难受。”
陈泽林倒是没说话。苏婉儿知道这是一个契机,立刻笑了说:“妈,生活苦乐在与自己的一颗心。我跟你讲讲我小时候。”
于是,她从记事开始讲述。讲苏晨和夫妇辛勤劳作,妈妈做的烙饼嚼劲好,香脆,脸色总是和善的笑,为她洗头发,做衣服,编织好看的发辫;爸爸做的茶叶很香,没事的时候就去长安古玩市场淘古玩,尤其是瓷器,带着苏婉儿兄妹,教她们辨别瓷器。下午回来路过古城墙必定会在茶馆外站一站,里面会有人唱戏,有时候是三国故事,有时候是水浒。
“父亲的烧瓷手艺也很不错。那些黏土经过他的手,便似乎有了生命,细腻的纹路像是从心上走过。尤其是青瓷,让人真正平静,若是爸妈有空,倒是可以跟我再去清风镇,我带你们去看我家的瓷窑。”苏婉儿叙述。
苗秀芝尴尬不语,陈泽林眉头略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苏婉儿知道陈泽林是想提醒她的身份是陈敏华,不再是苏婉儿,与过去不应该有牵绊。
而她偏偏就是要说。说苏晨和夫妇如何抚养自己,把自己教育成一个善良、勇敢的女子。而这个女子现在活着,被他们从丧失妻子的苏晨和身边带着,留苏晨和一个人孤独地在清风镇,守着祖宅与亡妻的照片日日相对。这是陈泽林与苗秀芝欠苏晨和的,她要明明确确地让他们知道。因为即便他们把陈锦华培养得如何优秀,那人却已经去了。
她像是看不到他们的不悦与尴尬,继续说苏晨和这几年抚养自己的不易,说他为供自己上大学,做青瓷赝品的事。也说他对妻子如何一往情深,对子女如何爱护。
说完苏晨和,苏婉儿换了飞扬的神色,说:“其实,小时候,还有很多趣事呢。”
“哦?有哪些趣事?”苗秀芝问。整个人轻松不少,仿若刚才她的叙述对于他们就是一种折磨与煎熬。苏婉儿瞄了一眼陈泽林,也似乎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苏婉儿故作思索回想一阵,便说:“我记事开始,父母就一直很忙。所以就让哥哥照顾我。哥哥大我六岁,我记得我还不能走,哥哥就在摇篮前守着我,给我唱歌。我睡觉时,他怕我从床上滚下来,会一直在床前守着。后来,我能走路了,总是想跟哥哥去玩。那些小伙伴嫌他带我麻烦,我哥就说‘不带我妹妹,我绝对不跟你们一起玩’,从那时候开始,哥哥就只跟我一起玩。偷偷带我去城外的河里挖螃蟹,用荷叶给我做帽子,让在岸上等他,他挖很多螃蟹,回家烤,少不得挨打,却是一点都不哭。”
是的,苏婉儿这一次讲的是苏大伟。她将自己与苏大伟的时光一同梳理,一点一滴地说出来。她讲苏大伟带她去钓鱼,她丢了鞋子,苏大伟背着她,一路唱歌哄她。月光幽凉了整个长安,她在苏大伟的背上,看到小巷子里洒落的月光,觉得很舒服,然后睡着了;她还讲述了上幼儿园开始,就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有大哥在。妈妈生病后,基本上都是苏大伟在做饭,从来不让妹妹累着。
“到后来,家里拮据,大哥的成绩就每况愈下,到初三,他只读了一个月,就说没前途了,于是出去做工。以前不懂,成绩一向很好的他,怎么可能一瞬间成绩就不好,变坏了。现在是懂了,家里他能上学,我就不能。”苏婉儿说到这些,鼻子酸酸的,她有好多年没见到苏大伟了。连一点的消息都没有。
“敏华,不说那些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苗秀芝立刻安慰,将苏婉儿拥在怀里。苏婉儿却摇摇头,正襟危坐,然后看着陈泽林,声音不似先前叙述时的柔和,而是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问:“爸,你想不想知道,我大哥是为何而出逃的。”
她眼神凌厉,陈泽林不觉一怔,问:“为何?”
“别人都道他是结识了混混,误入歧途,安了个抢劫杀人。可是,我最清楚。因为——,他是为了我出手的。”苏婉儿一字一顿吐出。
“胡说。你当我没调查过?”陈泽林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