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骆宾王,还能是谁。
骆宾王也拍马而动了,缓缓前行。
师徒二人渐渐靠近。刘冕似乎看到,骆宾王宛如银丝的眉毛,正朝眉心挤皱而来。几年不见,他老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的深,身形也更加瘦削了。只是眼睛中的凌厉神色却有增无减。
双马停住,二人四目相对。刘冕也从骆宾王复杂的眼神之中,品读出他的忧伤、矛盾、决绝和悲愤。
刘冕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好机械的手握方天画戟颌首抱拳行了一礼:“恩师在上,请恕弟子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天官,别来无恙否?”骆宾王的声音有些嘶哑,沉沉的一字一顿说出此句。刘冕听到,却是心头微微一震:这句话为何如何熟悉?……是了,当日他夜访奇章山到我房中,头一句也是说的这个。
“托恩师鸿福,一切都好。”刘冕抬起头来看向骆宾王的眼睛,发现他眼中忧郁之色愈浓。自己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二人就这样对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这话接着说下去。骆宾王放眼看到了刘冕身后,摇头叹了一声:“你我二人,不可因私事羁绊两军过久。天官,长话短说……将为师首级取了去吧!”
刘冕周身一震,骇然睁大了眼睛看向骆宾王,握着方天画戟的手情不自禁的一松,险些兵器脱手。
“事不宜迟,动手吧。”骆宾王的表情异常沉寂,语气神态就如同以往教刘冕读书时,吩咐他背颂哪一段文字一样。
“恩师何出此言?”刘冕心中不免有些凄然,凝神看向骆宾王。
骆宾王眼睛微眯,嘴角的胡须轻轻翘起居然还露出了一个笑容:“老夫左右便是死。能死在你的手上,好过被雷仁智乱刀分尸,好过被李敬猷当作叛徒砍头。李敬猷性情多疑,听我在他面前夸赞了你几句,就以为我会与你串通以作内应。我纵已背叛朝廷,又如何会再背叛英国公?老夫唯有一死,以证清名。”
刘冕苦笑:“恩师,如果学生真的不惧背负‘弑师’之名而将你的首级拿去,你又会真的走得甘心、走得情愿吗?你泉下有灵,又会瞑目吗?”
骆宾王依旧是那副坦然微笑的样子:“老夫从扬州兵变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李敬业兄弟必败。但是我不后悔。老夫生是李唐之烈臣,死是李唐之鬼雄。为人臣子,不能守其土、护其主、全其忠,与猪狗何异?老夫已年逾古稀,早就活够了。忍辱偷生苟活延年,还不如轰烈一死。此番揭竿起兵纵然不能成事,亦可给世人敲一警钟。我湟湟李唐之神器,蔫可落入窃国妖妇之手!”
第一卷 大浪淘沙 第77章 忠
对于骆宾王的这番说辞,刘冕丝毫不感意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熟悉。 这就是他的志向、理想、抱负和座右铭。
骆宾王一席话说完,刘冕沉默无语,只是表情沉寂的看着他,神色凝重。
骆宾王提马走上前几步,师徒二人的马头已经靠在了一起。骆宾王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刘冕说道:“天官,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曾想过回长安找你,但又怕给你带来麻烦,于是只得作罢。我没想到那妖妇会命你来拿我,你内心的矛盾,为师完全可以理解。但如今我师徒二人兵戎相见,已是各为其主。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为师这颗头胪迟早是人家的,还不如给你拿去,助你完成使命保全性命。这也是老夫能发挥的最后一点作用了。”
刘冕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低沉说道:“学生取了恩师首级,就真的能够保住性命吗?她今日让我取恩师首级,谁知道明日又会让我去取谁的首级?学生的性命若真的只能靠此延续下去,倒不如死了干脆。”说到这里,刘冕多少有点郁闷。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多少无奈和压抑,此时一古脑儿的倒了出来。
这个问题,压抑在他心头太久。从一开始,他不过是为了生存在做各种各样的努力。李贤也好武则天也罢,从一开始他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与好恶。大周也好大唐也罢,对他这个21世纪的穿戴者来说同是中国历史上的朝代,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可是为了生存的几番抗争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命运始终不受自己掌控。无奈愤懑之余,刘冕内心多少也有点失落……
骆宾王眉头深皱,习惯性的捋了捋胡须:“天官,眼下正是一段阴阳巅倒妖为鬼蜮的岁月。杀机四伏杯弓蛇影,为了生存,人往往会无所不用其极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来。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有才能的人,更对你的理想和报负充好了好奇。但是为师临死之前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是忠于谁?”
刘冕抬头,迎上骆宾王凌厉如刀的目光,苦笑一声:“恩师,学生无礼想反问恩师一个问题:古往今来,可有永恒的帝王与不落的皇朝?”
骆宾王的眉头轻轻一挑:“你此话何意?”
“恩师教我读书时,说到太宗皇帝曾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刘冕说道,“既然没有永恒的帝王与不落的皇朝,那我们究竟该忠于谁?生逢一个改朝换代的年代,我们究竟该何去何从?”
“改朝换代?荒谬!”骆宾王沉声道,“那个妖妇,何德何能改朝换代?她身为李唐皇室的媳妇,乱两朝帝王之伦常,窃国乱政残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我李唐天下巍巍神器,岂容她一个无耻妖妇去窃夺!”
“事实如此。不管恩师对武氏有多少仇恨与鄙视,她注定了要登上皇位,改天换地。”刘冕平静的说道,“逆时势者,终为时势所败。恩师肝胆照人学生无限敬仰。但学生要说一句很伤害恩师的话:你这样做非但对匡复李唐无所益处,反而会对李唐造成莫大的伤害。”
“你何出此言?!”骆宾王显然有些动怒了。
“恩师息怒,且听学生慢慢道来。”刘冕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平声静气道,“武氏的最终目的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很显然,她也注备这样的能力。此次徐敬业揭竿而起讨伐于她,恩师可有看到任何一家李室皇亲来响应你们?没有。恩师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骆宾王闷哼一声:“妖妇刁毒,启用废太子贤挂帅,自然是封住了那些李唐皇室们的嘴,打消了他们心中的企图和想法。”
“不会如此简单。”刘冕说道,“先生教学生读我大唐史书时曾讲到,贞观之时,太宗皇帝削去了许多李室皇族的亲王爵位和诸般实权。他们名为皇族,手上的实力却是有限得紧,顶多只是空有名望然后安享富贵罢了。其实他们何尝不想群起反抗武氏,可他们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胆量。李贤被废、李显被贬、李旦被囚,这些人在干什么呢?毫无动作。这说明了什么?朝堂的实力仍然足够掌控天下;李唐皇室们胸无大志苟且偷安。武氏掌控了朝廷,那就是掌控了天下。”
“百姓真的在乎谁当皇帝吗?不!他们更加在乎衣食温饱与安生立命。大唐天下人心思定,徐敬业此时造乱,安得不败?倘若武氏当真是弄得天下大乱民怨沸腾了,徐敬业振臂一挥必定应者云集,九州之地早已是烽火四起义兵如潮。可眼下呢?他手下是有了十余万乌合之众。可是跟天下万民比起来,不过是汪洋一滴。这说明,叛乱者不得人心。百姓终究是心向朝廷。说得再明白一点,心向武氏!”
骆宾王仰头看天,慨然长叹一声:“英国公不听忠言哪……倘若他举兵之初就挺向关内攻伐矛头直指妖妇,或许能得到一些响应。可是,老夫真是高估他的志向了。他向南进取润州挺进江南,不过是想偏安一隅与朝廷划江而治。奈何、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英国公如此人物,注定一败——不过,老夫始终无怨无悔。人生一世草木一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为心中理念而死,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