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怔住了,脸一直红到脖子,绝望地咕哝两声,脚一跺,走了。
“喂,喂,猪样的家伙,”德成脸上有了猪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这么多砖要老子一个人挑么?”
哑巴横了他一眼,还是气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从哪里冒出臭脾气,把两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沟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担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枪一般射向茅草丛。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态地回到家里蒙头大睡,连二香来问话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气咻咻地回家,闯进他的房间,掀开蚊帐门,猛揭被子:“摊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担砖去!”
哑巴跳起来横他一眼,坐到另一头,摆弄自己的唢呐。
“听见没有?”德成一把夺过唢呐,“担砖,担砖!”又做了挑担的动作。
哑巴翻了个白眼,拉过蓝印花被子又蒙住了头。
“好,你有万贯家财?你吃国家粮当了干部?你舞着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饭!”
德成这些天的火气特别大。
六
直到天色渐暗,哑巴还空着肚子。这是第几次被哥哥夺了饭碗呢?记不清了。以前哑巴给别人帮忙回来,只要做得过于卖力,就总是要被哥哥责骂和夺饭碗。那时的哑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窝板栗,或到地里摘一个菜瓜。
可现在那些东西也没有了。他提着唢呐,无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转。他想到队长家里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混来一口两口?但他远远瞄了一眼,见队长家的婆娘在塘边刮鼎锅——把他最后一点希望刮没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粮也很紧。
他只得想想猪场里喂猪的红薯。经过他的侦察,喂猪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饭,猪场大门的一把旧锁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拧,让锁歪了脖子,走进门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几条红薯,袖口三揩两抹,红薯已经入了嘴。
“假积极,偷红薯!假积极,偷红薯……”
几个也是为红薯而来的小把戏发现了他,一齐拍手大叫,及时展开了报复。
风吹唢呐声(6)
哑巴慌手慌脚,吞得更快。
“抓住这个贼老倌,到干部那里去!”
“他还想得奖状?要他去打锣,去戴高帽子。”
“这是我们看见的。老师要表扬我们,要给我们插红旗。”
哑巴知道这些小家伙不怀好意,忙摆出笑脸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们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实点!”“让他吊块牌子,像万玉一样。”孩子们指的是一个地主分子,以前总是戴着牌子上台挨斗。
几只手把哑巴七拉八扯,押出了猪场,直往队部而去。哑巴知道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势——莫拖莫拖,我给你们打个鸟笼子,抓斑鸠,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势——我给你们做个篾篓子,套泥鳅,好不好?
“不要不要!”
还是手势——那,我来吹唢呐……
小把戏们这下动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听的。”
哑巴抽出了唢呐,随着肚皮一鼓,腮帮鼓成两个半球,口水开始从嘴边溢出,然后又从喇叭口流出。他似乎还有微弱的辨音力,还能凭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聋哑以前的声音记忆。他当然吹得有点乱,声音像鸡鸣,像鸭喧,像狗在跳跃,像牛在嬉耍,像丰收的锣鼓。一串串音符在争吵,在冲撞,在扭打,你咬着我,我咬着你,流出了鲜血。
小把戏们基本表示满意,只是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还想恶作剧:“不行,这个不好听,小指头,小指头。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吗?”
哑巴生气地摇摇头。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们闹起来了。有的爬到他头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还抢夺他手中的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