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楼老太经历了一场虚惊,使得她夜不安眠。尽管如此,她仍然早早地起床。在陪伴两个女儿以及孙女夫妇吃完早餐后,她让每户家庭带上一只装满婚宴剩余美食的布袋,各自归巢。
此刻的老太太焕然一新,独自在客厅安坐。
她脸上流露出无比慈祥的表情,头发虽已转为银白,但不掩其风采;肌肤虽因岁月嵌入了皱纹,但双眼却犹如两颗星辰,闪烁着炯然的光芒;饱经沧桑却依旧挺拔的鼻梁和那幽深纤细的唇线,都似乎在低吟浅唱着她年轻时的秀丽容颜。
今日,她穿上了一袭全新的斜襟蓝布夹袄,头上梳理了一个整齐的圆髻,映衬出她的尊贵气质。她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高元健见此情景,立即拽过新媳妇,给老太太鞠躬请安。
老太太呵呵笑道:“可以了,可以了!你们新式人不作兴这些旧礼,但新媳妇过门头天给婆家长辈们行礼,是不能省的。难为我家小囡了!”
高元健听说至亲早已回家,就问武威是否上学去了。楼老太说是的,武威所在的同文中学,前两天开冬季运动会,他才有时间在家里帮衬长辈们料理叔叔的婚事。运动会昨天结束,今朝天蒙蒙亮他就去学校了,因为同文中学在越峰镇上,他要走二十几里的山路。
说话间,周嘉宏端上两碗枣子桂圆鸡蛋,每碗浮着三只白玉般的鸡蛋。
史婉莲心想:“自进入高家头天起,早饭不是白糖鸡蛋就是红糖鸡蛋,要不就是酒酿鸡蛋,今天又是红枣桂圆鸡蛋……婆婆、嫂嫂好不容易攒下了这些鸡蛋,专等着我们回家来吃。婆婆、嫂嫂待我是实心实意的,以后我定要回报她们哩!”
夫妇吃了早饭后,老太太拉着史婉莲的手,郑重其事地嘱咐:“小囡,从今朝起,我就把元健交给你了,你替姆妈把他照顾好!好不好?姆妈把你们的婚事办了,我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以后你们两个在外面过日子,凡事都要有商有量,千万勿要意气用事,让人家看了笑话去!好不好?”
史婉莲听了婆母的这番话,想起心头还有一桩悬案未了,不禁五味杂陈,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地滚下来;她不想让婆婆看出自己心头刚刚有个从天而降的委屈,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高元健不忍看到婆媳之间的伤感互动,便对母亲说:“明早我们就要回城关了,我看今朝太阳勿错,打算带婉莲到比较远的山上去走走。姆妈说好不好?”
“那当然好啦!你们早去早回,我们等你们吃中饭哦!”楼老太一听,就放了那只又软又滑的小手,催小两口赶紧出发。
“叔叔、婶婶早点回来哈!”周嘉宏也叮嘱道。
……
等小儿子夫妇走远,楼老太对大媳妇说:“嘉宏,以后不要再叫他们‘叔叔’‘婶婶’,太见外了!你是大嫂,不用跟他们客气,还是叫‘健囝’和‘婉莲’吧!”
“嗯!我看婶婶,哦婉莲,个性还是蛮强的;健囝的个性那么强,好像还有点儿怕她呢!”周嘉宏试探着,想听听婆婆对新媳妇的评价。
“好!‘男有刚强,女有烈性’,女子不能太懦弱。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点不假。我们小媳妇的个性刚强直爽,倒是蛮合我的胃口呢!只要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好。我们健囝那性子,就得找个比他更厉害的女人去磨磨。不过,小媳妇的手软沓沓的,估计也是像我这样没出息的软心肠哦!”
楼老太似乎话里有话,周嘉宏便不再多言。
……
高元健一出门,就开始向新婚妻子“交代”自己的婚前罗曼史。
“照片主人叫孙一楠。我二十五岁那年,住进常州部队医院,因为已经萎缩的右肺中叶不得不被切除。动完手术,缝了那么长一道口子;麻药醒后,我疼痛难忍,感觉生不如死。
“想想自己自懂事以来,无论是读书还是当兵,但凡有机会努力,我都会拼尽全力去做到尽善尽美。但现在,我不仅功业微弱,连性命也微弱得朝不保夕。所以,手术后的我一直郁郁寡欢,导致病体康复得很慢。这时,医院派了一个心理医生来开导我。
“这个心理医生就是孙一楠。孙医生开朗乐观的个性和循循善诱的谈吐,让我很快振作起来。一来二去,我们相爱了。
“她在军医大学学的就是心理学专业。她外公是常州资本家,爸爸是民国高级军官,后来逃到台湾去了,孙一楠就跟着外婆、妈妈一起生活。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她在业务上很难发挥才华,在政治上更是毫无前途。
“我想起嫂嫂的经历,想起自己一直生活在大哥和叔叔的阴影里,所以十分同情和怜惜孙一楠。我当时唯一能支持她的,就是和她结婚。我返回部队后,就打了结婚申请报告,因为那时我已经是排级干部了。但报告没有得到批准,原因是政审通不过——结婚对象的家庭出身条件不符合规定。
“结婚得不到批准,我们就这样耗着。我俩约定:只要我不娶她不嫁,早晚等政策宽松了,我们就结婚。这样的恋爱关系,我们保持了两年。后来我们的部队归入润州孝义庄师部,我们还是继续保持着通信联系。
“我曾经想申请退伍,和孙一楠一起到塘枫来当农民算了。但我娘知道此事后,在嫂嫂的陪同下,颤着一双小脚,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孝义庄部队,坚决要求我和孙一楠断绝关系;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撞死在我面前。
“我娘当时骂我:‘你这个糊涂蛋!难道你小叔是地主出身,你大哥是劳改犯,你嫂嫂也是地主出身,你还嫌自己不够黑吗?你还要再弄一个社会关系复杂的女人进门吗?难道你一点盼头都不想给姆妈留吗?现在我们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如果你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话,姆妈就死在你面前算啦!反正我做人已经做得餍瘾餍足!’
“我娘说得确实不错,我叔叔、婶婶从来没有帮过我们什么,但每次部队要解决我的组织问题、提升职务军衔时,总有人拿我叔叔婶婶、哥哥嫂嫂的出身来说事。我本来完全可以在部队干下去的,固然因为身体素质欠佳,但主要原因是受到家庭关系的牵连。这样,我只得对孙一楠忍痛割爱了。”
听完这一份并非完全属于他人的爱情悲剧后,史婉莲的面色变得冷峻而庄重,如同一座历尽风霜的纪念碑静静矗立。她心中原本的愤恨、嫉妒与困惑等冲动情绪,瞬间被同情、惋惜与哀痛所替代;她那初时锐利的目光也转为温和,全然沉浸在这段虽不属于自己,却能引起内心强烈共鸣的爱情悲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