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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人情冷暖29（第1页）

话说史婉莲入职浣纱门市部的那天，下班后到家不久，秦付国便手持工具箱来帮她修整房门。她内心其实不太愿意再和这位领导兼邻居发生太多的交集，但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由他去捯饬那栓门。

秦付国一边麻利地敲敲打打，一边询问史婉莲第一天上班的感受，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史婉莲礼貌性地回应着说“还行”，却未再多说什么。

白天在门市部仓库里郭伟明说的一些话语，已经让史婉莲对所有尚不熟悉的异性产生了戒备心，包括眼前这位冷面热心的秦副局长。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发生太多的牵扯，免得在单位或在同心苑里衍生出各种莫名其妙的是是非非。

那扇门经过一番整治，果然使开锁变得轻松许多。史婉莲不禁暗自感慨：“男人就是男人，即使看上去是个官老爷，在某些方面的动手能力就是比女人强。”然而，她并未将这份欣赏表现在脸上。

秦付国似乎察觉到史婉莲对他的态度比早上同行时要冷淡，但他依然坚持把锁换掉，还告诉她应该买什么样的司必灵锁。“锁买了，叫我一声哈！早换早好。”他说完便离去。

史婉莲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些许复杂的情愫。思前想后，她最终决定等丈夫回来后再换锁，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婉莲都和同心苑里的男人和女人保持着一种比较疏远的距离，并在作息上尽量和他们错开，免得发生摩擦后大家都不开心。

一九六三年早春，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

史婉莲头昏脑胀地坐在浣纱门市部二楼会议室里，耳边传来各组组长一段段地接龙朗读一篇报纸宏论的声音。

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意识到一场重量级的运动即将拉开帷幕。她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类似的场景在过去已经上演过多次。

她每次参会听人念报纸或文件，如其说是在学习什么上级指示精神，不如说是在体验他人念错别字或读破句后带来的搞笑感。

她惊讶于人们念错别字时的脸不改色心不跳，惊讶于人们居然把难字认半边的法则运用于所有不认得的汉字，惊讶于人们把一串好好的句子念得支离破碎后还能保持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她庆幸于丈夫送给自己一本小小的四角号码字典，让她养成了凡遇到咬不准的字就去查字典的优良习惯。所以，每次轮到她朗读时，几乎没遇过什么拦路虎。时间长了，她从同事们对她照旧不友善的眼神中，发现少了些“嘲弄”“蔑视”的成分，而多了些“敬畏”“羡慕”的东西。

据说，让干部、职工分段挨次朗读长篇大论的学习法，还是秦付国发明的。据说，这样可以让所有参会者保持高度的紧张感和专注力，从而提高学习效率。

有时，秦副局长会到浣纱、浣江两个门市部去旁听会议，使人们见之无不胆战心惊。因为，无论是谁念错字、读破句，他都会当场毫不客气地纠错指正，顺便对某几个老油子再冷嘲热讽一番，搞得被指正者无地自容，恨不得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所以，很多人都怀疑秦副局长坐镇门市部学习会，究竟是来指导学习的，还是专门来找茬取乐的。总之，见到他的下属如同见到猫的老鼠，没有不躲着走的。

只有史婉莲能从这位上司冷峻的眼神中，读到他对自己的那种不加掩饰的善意甚至暖意，尽管她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种纯粹温情背后是什么样的逻辑。

譬如，每每轮到史婉莲用银铃般的江苏普通话朗读完一段文字后，只要秦付国在场，他都会面带微笑，“啪啪啪”地带头鼓起那双白皙健美、充满雄性力量的手掌。如果秦付国不在场，那么代之带头鼓掌的必是徐庆培。

浣纱门市部的干部职工，只要五官还能正常觉知，都能从秦付国和徐庆培的举手投足中，觉知出史婉莲从头至尾都是受到严格呵护的。

这种普遍的觉知，也就无形中坐实了一些莫须有的猜测，使“秦、史二人有特殊关系”的流言如三月的青草潜滋暗长得路人皆知，只是当事人或者单是史婉莲还蒙在鼓里罢了。

今晚的会议，却换成鲁帆力在浣纱门市部督阵，秦付国则在浣JM市部督阵，可见此会议非同小可。

史婉莲打起十二分精神，终于搞懂了学习会的主题，但徐庆培把她叫出了会场。

“小史，看你脸色介红，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是不是发烧了？吃药打针了没？吃不消就不要硬撑了！等二十几号人一个个表完态，估计要很晚了。你赶紧回家休息去！”徐庆培下完命令，就把史婉莲丢在了走廊上。

史婉莲感激地望着上司的背影，转身回到中小农具柜台，拿起挎包就咯噔咯噔地回家了。

浣纱门市部到同心苑，短短二十分钟脚程，却有一段让史婉莲提心吊胆的黄泥路。这段路没有路灯，夜色中只能依靠手电筒光艰难前行。每次走过这里，史婉莲都会感到背后凉飕飕的，生怕有人跟踪。有几次，她甚至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吓得她快步疾走，只想尽快逃离这片黑暗。好在路灯区就在前方不远处，那里是她的安全港湾。

今晚，她又发现有只手电筒在自己身后三四十米远处闪晃着，但她脚底打飘，想跑也跑不动了。她转念一想：“或许人家也只是在赶路，现在并没有人在跟踪我哦！”

她就这样拖着发烧的躯体，头重脚轻地回到了家。

进门，上了司必灵锁保险后，她想泡杯板蓝根，喝了再睡觉，却发现热水瓶是空的。

她实在没气力再去点煤油炉烧水了，只好连洗涮的环节也省却，拽着楼梯一边并不结实的扶手，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挪到了楼上，又挪进了床。

她和衣躺下，想着现在连给自己端杯热水的人都没有，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自从来到暨阳后的这几个月里，除了在塘枫过春节时放松快活了几日，在平常日子里，她实在过得既辛苦紧张又寂寞无趣。

辛苦紧张来自于白天打仗一样地忙碌营业，加上晚上不是开会就是苦练算盘，使得她每天上床前都感到身体被掏空似地疲乏不堪。

寂寞无趣来自于夫妻分居生活的遥遥无期。虽说一月四次的鹊桥相会能给她带来短暂的欢愉，但每个分居的日子都让她觉得自己结婚跟没结婚时毫无二致。

现在同样是离开父母独自谋生，只是谋生的地点从润州换到了暨阳。在润州，至少还有个闺蜜程雅芳可以和自己一起逛逛街，看看电影，说说悄悄话；偶尔，程雅芳的追求者沈和平还会带着她俩一起去郊游或看电影。

但在浣纱门市部，她除了和郭伟民在交接工作时说上几句话，平时几乎不和任何同事啰嗦。因为，她骨子里的敏感和傲骄，使她感觉到有一股诋毁和排斥的暗流始终包围着自己，但她又不想和这股暗流周旋搏斗，所以只好选择离群上岸，不加理会。

史婉莲迷迷糊糊地正要入睡时，突然传来赵珍娜若隐若显的朗读声：“……人们的不善意，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跑到她面前来挑衅，但是像躲在各个角落里的魑魅，在你背脸、转身、低头时，迅速捣你一棍、戳你一刀、推你一把……你永远抓不到这只黑手，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不善意带来的彻骨寒冷……”

史婉莲翻了一个身嘀咕道：“呵呵！这段话写得不错，又不知是出自哪部名著。”人在身体虚弱时，听力反而异常灵敏，赵珍娜往常的读书声并不会这么真切地飘进这位邻家小主妇的耳朵里。

坦率讲，史婉莲对赵珍娜的虚伪和自傲嗤之以鼻，却暗自佩服她的才华与品味；至于王亚宇，史婉莲觉得她本性不坏，只是言语如刀，非得皮糙肉厚者才能抵挡。

尽管王亚宇对史婉莲冷嘲热讽，鲁帆力却始终如兄长般关心着这位邻家独居小妹，并不畏妻子责备，坚持送去温暖。久而久之，王亚宇除了发发牢骚，也拿老公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