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尚,民工,二十七岁
佳芙哈尔·德鲁拉叶娃,莫斯科塔吉克斯坦基金会主席、移民与法律中心主任
“……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没有花园的夜莺一样”
我对死亡知道得很多。总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知道的一切而疯掉。
身体,只是灵魂的容器,是灵魂的小房子。根据穆斯林习俗,要尽快安葬逝者,最好就在安拉带走灵魂的同一天。在死者家里,把一块白布挂在钉子上,悬挂四十天。灵魂晚上会回来,坐在白布上,聆听亲人的声音,心情愉快,然后才飞走。
拉夫尚,我清楚地记得他……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他们半年没有发工资了,在老家帕米尔,他有四个孩子,还有病重的父亲。他走进建筑公司办公室讨要工钱,遭到拒绝。他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走上台阶,用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接到电话,赶到太平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张美得令人吃惊的脸……我们为他筹钱。我至今都觉得这个内部管理机制很奇怪:人活着的时候一分钱也不发,人死了之后立即就拿出所需款项,尽全力把人送回故乡下葬,不让他留在异乡。拉夫尚的口袋里只有一百卢布,是他们还给他的。你说说,该回家了——他们不给钱;孩子病了——他们不给钱,人死了——有了,把钱都拿去吧。他们把一口袋皱巴巴的卢布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同他们一起来到俄罗斯航空公司买机票,还要找公司领导通融。灵魂自己就能飞回家,但空运棺材是非常昂贵的。
她从桌上拿起几页纸,开始读:
——警察进入一所民工公寓,那里住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因为他们没有登记证,警察当着丈夫的面殴打怀孕的妻子。她大出血致死,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死亡了。
——莫斯科郊区有兄弟姐妹三人失踪。他们的家人从塔吉克斯坦赶来,找我们求助。我们打电话给他们工作过的面包店。第一次,我们被告知:“不认识这些人。”第二次,店主亲自在电话上承认:“是的,我曾雇了几个塔吉克斯坦人。我付了三个月工资,他们在同一天辞工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于是我们报了警。最后发现,他们全都被人用铁铲杀死后埋在了树林中。面包店的老板开始打电话威胁基金会:“这儿全都是我的人。我可以活埋了你们。”
——两位塔吉克青年从工地被带到医院急诊室。整整一夜,他们躺在冰冷的急诊室,没有一个人过来看一眼。医生们都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你们这些眼镜蛇,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防暴警察夜间从地下室赶出十五个打扫院子的塔吉克人,把他们赶到雪地上殴打,用皮鞋踩踏他们,一名十五岁男孩被打死……
——我们接待了一位母亲,她的儿子在俄罗斯死于非命,内脏被人挖走……在莫斯科的黑市,你可以买到各种器官:肾、肺、肝、心脏、皮肤、眼球……
这些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也出生在帕米尔,是山民的女儿。我们那儿遍地是黄金,我们装小麦不是用口袋,而是用绣花小圆帽。满目高山峻岭,处处奇特景色,创造出孩童般纯洁天真的人们,生活无忧无虑。在我们家乡,你好像脚踩大地,头顶云天,你显得高高在上,仿佛不是在普通的世界。这里与大海不同,大海具有吸引力,高山给人安全感,它们保护着你,是家园的第二堵高墙。塔吉克人不是战斗民族,如果敌人进攻他们的土地,他们就躲到山里去……(沉默)我最爱的一首塔吉克民歌,就是哭诉被离弃的亲爱的土地,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痛哭……对于塔吉克人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背井离乡,就是生活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没有花园的夜莺一样。我已经在莫斯科生活很多年了,可是家乡的往事总是萦绕在我心里:我在杂志上看到山峦叠起的图片,一定要剪下来,贴在墙上,还有盛开的杏花和白色棉花的照片。我经常梦到摘棉花……我打开一个盒子,一个边缘非常锋利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团白色的小球,像棉花一样,几乎没有重量,要小心翼翼拿出来,以免划伤手。每当早上醒来,我都会觉得很疲劳……哪怕在莫斯科,我也要买塔吉克的苹果和葡萄,那里的水果甜过蜜糖。小时候我经常梦想去看看俄罗斯的大森林和林中的小蘑菇,幻想有一天去看看俄罗斯人。这是我灵魂的另一部分:俄罗斯小木屋、俄罗斯烤炉、俄罗斯馅饼。(沉默)我来说说我们的生活吧,说说我自己的兄弟们……在你们看来,他们都是一个样:黑头发,不洗脸,充满敌意,来自一个不可知的世界,是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门口。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来到了外人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父母曾经生活在苏联,那时候莫斯科是所有人的首都。在这里,他们分到了工作和房子。有个东方谚语说:别往你饮水的井里吐痰。在学校里,所有塔吉克男孩的梦想就是去俄罗斯工作,他们跟全村的人借钱买票。边境的俄罗斯海关人员问他们:“你去找谁?”他们都回答说:“找妮娜。”对他们来说,俄罗斯女人的名字都叫妮娜。可是现在学校已经不教俄语了。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祷告用的垫子……
我们在基金会谈话。这里一共有几个小房间,电话一直不停地响。
就在昨天我还救出来一个女孩。她居然能够从警车上打电话给我,当时她正在被警察拉到森林中去,她在电话上小声对我说:“他们在街上抓住我,要把我带到城外去。他们全都喝醉了。”她还报出了车牌号。由于喝醉酒,这些警察忘记了搜查她,没有没收她的手机。这女孩刚刚从杜尚别来,一个很美丽的小姑娘……我是一个东方女人,我小的时候外婆和妈妈就已经告诉我如何同男人谈话。外婆告诉我:“不能够以火攻火,只能用智慧。”我打电话给警察分局:“我亲爱的,请听着,现在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们的弟兄们不知道要把我们的姑娘带到哪儿去,而且他们都喝醉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犯罪,请您给他们打个电话吧。车牌号码我们都知道。”电话的另一端传出一连串的谩骂:这些“树桩子”、这些“黑猴子”,他们在那边议论着:这些昨天刚刚从树上爬下来的野猴子,你们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时间……“我亲爱的,你给我听好了,我也是这样一只黑猴子,但我是你妈妈……”那边顿时没话了!对方还是同一个人……我总是抱有希望……一句话接一句话,于是我们就开始了交谈。过了十五分钟,那辆汽车掉头,他们把姑娘送了回来,他们是有可能强奸她并杀害她的。不止一次,我在树林里搜集过很多这样的姑娘的衣服碎片……您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炼金术士……我们有社会基础:没有钱,也没有权,有的只是善良的人们,我们的义工。我们帮助和救援那些无助的人。充满希望的结果正是来自于绝望,来自于坚强的神经,来自于直观反映,来自于东方式的奉承讨好,来自于俄罗斯式的怜悯,来自于这些普通的话语,比如“我亲爱的”“我的好人儿”“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一定会帮助女人”。我对这些戴着肩章的性虐待狂说:“弟兄们,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的为人。”我和一个高级警官做过一次长谈,这个人不是白痴,也不是一个粗俗丘八,而是一个看上去很有文化的男人。我对他说:“您知道,您手下有一个真正的盖世太保,他实施严刑拷打,所有人都怕他。从流浪汉到民工,只要落在他的手里,就会被打成残疾。”我以为他听到我说的话会很吃惊或者是害怕,他总应该捍卫警察的荣誉吧。没想到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对我说:“请把这个人的姓名告诉我,真是好样的!我们要提拔他,要嘉奖他。我们要保护这样的干部。我要给他签嘉奖令。”我听呆了,他继续说道,“坦率地对你承认吧,我们是故意给你们这些人制造一些无法忍受的条件,好让你们尽快离开。莫斯科有两百万民工,城市消化不了这么多突然涌进来的人口。你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沉默)
莫斯科真美呀……人们走在莫斯科的街上都会不断地赞叹:“多么好的莫斯科,如此美丽!堪称欧洲的首都!”我却感受不到这些美丽。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新建的高楼,就会想起:这里有两个塔吉克人刚刚死去,他们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那边有一个塔吉克人被人淹死在水泥里……我记得他们怎样为了挣一些微薄的工钱辛辛苦苦工作,却遭到所有人勒索:官员、警察、社区领导……一个打扫院子的塔吉克人签约时被允诺可以得到三万卢布,但是到手的只有七千,剩下的都被夺走了,被不同的领导瓜分了,还有领导的领导……法律不管用,代替法律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小人物是最无助的,野兽在森林里都能得到比这些人更好的保护。我们那里的森林就是保护野兽的,还有我们的大山……(沉默)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度过的,现在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把人理想化的,那个时候我把人想得多好啊。在杜尚别时,我在科学院工作,研究艺术史。我以为那些书中对人的描述都是真的……不,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真实的。我现在已经不是理想主义者了,我现在知道的太多了……有一个女孩子经常来找我,她有病……她本来是我们塔吉克一个很著名的小提琴家。她为什么疯掉了?或许是因为人们对她说:“拉小提琴,你也配?你会两种语言又有什么用?你的工作就是清洁房间、打扫院子。你在这里的身份,就是奴隶。”这个姑娘已经不再拉小提琴了,她完全忘记了。
我这儿还有一个小伙子……警察在莫斯科郊外某个地方抓到他,抢了他的钱,可是他的钱不多。警察们大为光火,就把他带进森林,殴打他。冬天,严寒。他们剥光他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他们哈哈大笑着,又撕烂了他的所有证件……他把这些都讲给我听。我问他:“那你是怎么得救的呢?”“我想我要死了,我就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突然间,就像童话里写的一样,我看到一个小木屋。我敲了敲小窗户,出来一个老爷爷。这个老爷爷给我围上一张羊皮,让我暖和过来,又给我倒茶,还给我吃果酱。他送给了我衣服。第二天又把我送到一个村庄里,在那儿找到一辆卡车,把我带到了莫斯科。”这个老爷爷……他也是俄罗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