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气雄壮的林冲上梁山见到王伦,观察了当前基本座次。
朱贵履行梁山耳目的工作职责,发言对林冲进行介绍。朱贵汇报的用语尽可能秉持客观态度,对不肯定的事情不作描述——例如,甚至并不以单纯从林冲听到的话来明确是谁烧的草料场。这种纯客观的描述方式在工作汇报中是很有价值的,意图是尽量避免主观因素干扰信息的传递。
林冲并没有对自己的遭遇做什么额外言语补充、没有辩解草料场是谁烧的,而是直接递上关键物品——柴进的书信。这个行为既是默认肯定朱贵发言没有大的错误,也是把后续话题、大家的注意力聚焦在自己的入伙上,尽快确定和处理重要的事情,不需要纠结朱贵话里一些细节偏差。一般来说,这也是办事靠谱的人的必要特质。
王伦看了书信,先让林冲落座,再向林冲询问柴进近况。这既表达了对恩主柴进的关心,也是在排查林冲的身份和经历,观察是否能暴露出问题——如果林冲描述的柴进和王伦见过的柴进对不上的话,王伦就要怀疑是否是另一个人冒名而来,或者有无可能林冲伪造柴进的书信。王伦完成身份确认后,书内详细描述了王伦的心理活动。
在分析王伦心理活动前,我们先回顾下梁山泊的发展情况和地理形势,方便判断王伦对梁山泊的战略安排。
这个阶段的梁山泊的人马的话,大致应是三五百,而不到柴进介绍的七八百。柴进说是七八百,不确定是柴进夸大了,还是王伦书信里夸大了。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晁盖抢生辰纲前,三阮估计梁山有五七百人,不肯定其准确;到晁盖加盟后、刘唐见宋江之时,刘唐做为头领之一报数也才七八百人,这个才相对靠谱。
梁山泊方圆八百里,这个是古称,不见得是实际描述,我没有找到足够信息支持其实际面积;因此就没有足够信息估量作者梁山泊的大小。如果真按字面200公里半径计算,那么梁山水泊将把汴梁都淹在里面,必然是不可能的。据酒保所说,朱贵酒店至梁山泊只有数里水路;后续林冲在东山路打劫杨志时,能被王伦在山上喊住。那么在梁山东面,从山上到山下应该距离最多一里。当然,施先生对物理知识掌握的不是那么扎实,这个一里地不那么确定;但王伦下山,山东面坐船过的是河不是湖泊,在书中是明确写了的。书中梁山水泊与黄河明显没有接壤,所以如果书里梁山是现在的梁山的话(其实从后文信息来看,大概率不是),水泊半径应当小于25km(如果考虑黄河改道,则复杂得多,我无法判断)。另一处能大概反应梁山泊水域大小的,是石碣村的湖。石碣村的湖直径不下六里,水里只有五六斤的鲤鱼;而梁山泊水里能有十五六斤的鲤鱼,以三阮相关描述口气,梁山泊必然比石碣村的湖要大得多。除此之外,我在书中再没有找到能准确衡量梁山泊水域面积的参照物。
梁山本体四面高山,一条上山路,三个关隘,这个险隘水准已经与桃花山水平相当甚至更有胜出。加上应该不低于半径5公里的梁山水域(如果书里梁山是我后文猜测的区域的话,那元代的水域半径应该有百里级别),则梁山本体确实是一个虽然位置离行政中心不远,但实际又确实很偏僻、朝廷管理难度很高、掌控力很弱的地方。这样的地形条件,适合拿来做什么?最适合的,应是躲藏,并不是发展。
古代人类生存的地点,需要靠水,但一定是在陆地上,而不是生活在水面上。广阔的水面,无论是对水内的梁山,还是水外的官方,都是跨越时的障碍。因此梁山拿来躲藏,水域是天险;梁山想要发展,则水域就成了自身妨碍。
梁山出了水域,地形虽有部分山地,但整体更接近一马平川,距离行政中心汴梁很近,官府捕盗容易;梁山躲进水域,隔了湖泊、再辅以险阻的山路,则官府难以成功。从《水浒》中看,梁山泊水域不通任何一个大江。那么想要攻打梁山泊,船只基本上得就地打造下水,或者就地征用,没法直接从外头连通的水域开进来。这样,在水域上的交锋,朝廷官方需要花费极大成本才能占到优势。但同时,梁山要向外发展,也同样需要掌控这片水域。水域不掌握,一旦被朝廷掌握或哪怕只是渗透水域,就可以渡过少量精兵,直接围困梁山,那么梁山在外征战的队伍可能瞬间失去其大本营,且很难回救。
至此再来看王伦的想法“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这种思维方式反应了一个问题,即王伦并没有考虑做大蛋糕的事情,而是只考虑怎么分配蛋糕。
王伦思维并不从林冲上山,可以带来梁山发展角度去想,而是只担心林冲的影响力扩大,导致蛋糕切割不到自己手里——这是典型的王伦——疆域固化了的掌权者的思维模式和行为逻辑。当然,凭借着梁山的地形特点,只要梁山上的人别惹出太大的事情,朝廷和其他山寨投入有限的成本,根本不能拿梁山泊怎么着。甚至可以说没什么特大的仇恨的话,全天下盗贼灭光了,才会去考虑对付梁山。因此梁山对王伦就是一个藏身之处,不是反叛壮大的地方。王伦在这里当草头王、不对外招惹仇恨。这个战略其实也很合理。终其一生,王伦也没有产生掌控水域、向外发展的想法,当然,也是他力量并不足够充分、产生不出过大野心。
既然王伦对梁山的战略如此定位,那么林冲上山,对王伦的战略是没有多大助力的,反而对王伦分蛋糕一事容易产生威胁。形势如此,在王伦的判断里,自然是把林冲踢出去为好,而不是留下。王伦在梁山上生存凭的是天险、凭的是不招惹大事、从而让官方不起征剿的念头,并不是凭着自身军队强大。所以如果不考虑恩主的面子亏欠,王伦的行为符合其战略需要,实属应当。
而站在王伦面前的林冲,看起来一直是不计较的人。但一个人不可能所有都不计较,只能是他计较的东西少、计较的东西对其极其珍贵,所以他可以在所有其它事情上都退让、来保障他要计较的东西。林冲在其谦冲退让的外表下是有锋芒的。陆谦家里砸过桌;柴进庄上出过手;山神庙里动过枪。所以林冲并不是那种心如死水的人,而恰恰因其心有烈火,所以才可以做到主动约束其所有行动、保障其关键需求的满足。这才是他的天雄心。因此,林冲与王伦,在梁山路线上,出现了天然冲突。
此时从战略路线说来,王伦设计的梁山路线跟林冲期望的梁山路线有本质的分歧。对分蛋糕的事情,林冲没那么在意,可以做自我约束,只是王伦不能这么预想;但是对未来的梁山的发展走向,林冲与王伦则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林冲是一定要从梁山向外发展的;而王伦则丝毫不想招惹外面的事情。正是因此,当柴进把林冲安排到梁山泊来的时候,此地几乎确定要起波澜。这二人的路线分歧,决定了矛盾冲突必然在某个时候彻底爆发。
林冲站在王伦面前,这两人对梁山的发展方向需求和设想,在当事人都没真正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存在着根本的分歧。在后续的发展中,王伦一直没有从战略这个层面上去思考问题;林冲在酒店里的题字“威镇泰山东”,恐怕王伦至死也没有看到(朱贵或林冲应该很快在某次装修时擦了,不能长期留存惹事)。而林冲在看明白王伦的想法后,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直接付诸于行动。先是韬光养晦,后是等到合适时机,一击爆发,雄心得以施展。
确定下赶走林冲的基本思路,王伦开口:“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恐怕王伦本人都没有充分意识到,他的这句话实际点出了二人之间的真实矛盾。当然,这个矛盾并不是表面上粮食少,而是根据王伦所定下的这个发展策略,梁山将是长期的“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王伦只求偏安,并不想扩大影响、争天下,所以王伦不需要特别充沛的粮食、整齐严肃的屋子、丰富强大的兵力。这是他对梁山的发展定位与林冲的发展期望间的根本矛盾。王伦希望林冲离开,去找那种可能跟朝廷放开作对的、想扩张的强盗队伍。那样,林冲的发展期望才能顺利得到实现;也不会影响王伦的躲藏计划。
王伦的这些盘算,他又确实不能直诉于口。因为作为一个强盗团伙的领导,他如果把这些话直说出来,可能对强盗团伙的凝聚力产生负面影响。但是,这些问题他又不能单独去找林冲说。如果他单独去找林冲说,他将很容易被林冲以武力胁迫。所以他说这些话,所能适合的范围只能是几个头领在一起,且边上有小喽啰在旁护卫。有旁人在,王伦的说法必然不能过于直白。所以此时,如果王伦能够有充分意识,就他所说出的话,王伦是有可以避免未来冲突的可操作方案的。
此时,如果王伦想直接解决问题,他不应给钱打发林冲,而应该给林冲找到一个出路途径。
比如说“我与桃花山大王们颇熟;桃花山愿意与朝廷作对,几番来信,正缺一个武力高强的人去施展手脚。我打算介绍你过去,并派一支队伍帮你和桃花山完成关系交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林冲才有可能按王伦的意思离开,去到另外一个山寨。当然,这种行为,有可能也超出了王伦的能力。
王伦长期躲藏在梁山泊里,与其它山寨恐怕少有往来。而且王伦的自我认识是一个文人,以其行为习气,恐怕和其他山寨头领的交往也不太能谈到一块。但以王伦目前的行动,则只是我不收你,你的去处我不管。此时林冲处在走投无路的境地,的确无法按王伦的要求执行。
于是林冲只好恳求“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望赐收录”。承诺“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诌佞”。王伦再答话,只是拒绝,已经说不到要点上了。
“王伦”的喻义,究竟是此时王者的伦理,还是丧亡的伦理,不好分辨。后者也基本都能解释的通,甚至还可能是王理的沦丧。本文暂且按“此时人间王者的伦理”来解释,毕竟此时王者的伦理也就是丧亡在即的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