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和谈静柠碰头的地点约在老屋这边。
今天一早,她从新家出来的时候还兴致高昂,只因为早起天气舒服的不像话,出门时看到阳台那盆芍药还爆了花,一簇簇花苞用力盛放地像烟花似的,又大又亮又鲜,让姜央出门的心情都变得兴致勃勃,好似自个儿在芍药透亮的花瓣上舞动,脚步轻盈。
姜央从新家出来走过一条街再拐过两个路口,就走到了老屋所在的街巷。距老屋50米左右的路口,有一棵大槐树,她麻溜地走进大槐树的树荫底下,耐心的等谈静柠开车来接她。被树叶切割成各种形状的点点阳光碎裂在她视线前方的地面上,姜央想起还没跟父母去北城之前的生活,心里晃了晃。那时候,每当她闯祸惹恼了母亲不敢回家时,常常会躲在正对老屋前的那棵槐树下,沉默地蹲在地上数阳光的块数,从1数到100,再从100数到1,因为超过100之后数字她常常会乱掉,所以总是来回的数,一直数到爷爷从屋子里出来或者从市场买菜回来发现她,再哭笑不得地把她捡回去。
儿时的那棵槐树还原封不动的栽在那里,姜央知道,从她此刻所站立的位置往左边数过去第六棵就是它。其实刚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到了它,只因现在的那棵槐树,站在那一排槐树之间,显得实在太过枯瘦与颓败。而它的正前方,便是姜央在南城的过去。
姜央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门前那颗槐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大,天气暖的时候总有麻雀燕子在枝干上叽叽喳喳,夏天的夜晚,她会和大人们在树下纳凉,和邻里的伙伴嬉闹玩耍。彼时,那颗槐树就像老屋一样,各自繁荣壮大,树干不长洞,鲜少见到树瘤和丑陋的疤痕,也从没生过虫子。可是自从姜家闹翻之后,那棵年轻力壮的槐树无缘无故地乏力了,像是丧失了能量,没劲儿了,不努力汲取营养了,就连鸟儿都不咋爱来光顾,暗暗生出一股褪了色的灰黑模样,曾经茂密的枝干也多了很多空隙,树上背光的很多叶子在那几年间长死了不少。姜央那时候年纪小,家里三天两头的大吵大闹,她并没有觉察那棵树的异样,也不知道那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或者天意。姜央现在多少是明白了,那分明就是一种征兆。
在这一条街巷上,每家每户门前都栽种着一棵槐树,树长在谁家门前便默认属于谁家的私产,除了不能随意砍伐,其它任由房主打理养护,谁家都不能干涉,但凡你将家里的垃圾或者私家车随意放置在某棵槐树之下,槐树所正对着的房屋屋主是要跟你据理力争的。
房子都随着房主的性情,槐树们也是,谁的江山谁做主。那时候,树长得好坏和繁盛与否,私下都会说与屋主的运势好坏有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房子亦是,树亦是。在姜央上高二的时候,槐树叶子上忽然多了很多蠕动的虫子,母亲说那是“吊死鬼”,不清除干净会很影响树的生长。爷爷很要面子,槐树如果长得不如别家好,他总觉得街坊邻里会嚼他家里的舌根,那一年他的身子已经越来越不好,几个儿子也因为家产时时吵的不可开交,眼见屋前的槐树开始跟着衰败,像是在广而告之家里的丑事与霉运,他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他开始忙着买药买捕虫灯清除这些可憎的坏虫,闹腾了一个多月,槐树依旧不死不活,但树上的吊死鬼们终于不见了踪影。
爷爷的脸面算是保住了。可日子才静了下来,可怕的事情却悄悄转移到了老屋身上。
姜央偏过头看向不远处那座残破的老屋,几乎快想不起来它壮年时的繁华,眼里除了审视淡漠,更有几丝难以掩盖的恐惧与恐惧。
姜央在那栋老房子里长大,生命中所有的天真单纯,理想抱负,爱恨悲喜都扎根在那里。只是姜央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对于那栋记录着她成长点滴的老旧建筑,会是如此的恐惧与害怕。
街巷有老鼠很正常,只是不常看见,数量也不多,零零散散一只两只的,多是在饭馆食物残渣的阴暗角落乱窜,或是在常年不住人的破屋子里。可从高二的某一天开始,姜央在家里那片玻璃拼凑而成的天花吊板上,看到了老鼠东奔西窜的身影,一只两只的,吱吱呀呀叫个不停。这些老鼠又黑又壮大,尾巴长长的,身子圆滚滚,姜央从小在老屋长大,头一次见到那种叫人发瘆的老鼠,不仅身型大,还凶猛。有一年春节,一只老鼠窜到了地板上,吓得姜央和姜馠四处乱窜尖叫,后来家里的男人轮番上阵斗鼠,他们关起房门,一群人左右夹攻,又是打又是吼,叫声时而狠时而怯,废了不少劲儿才将那只老鼠打死。房门打开时,姜央才看到它丑陋的尸身,黑黑的,个子像猫。
当时,原以为老鼠是不小心从外面溜进来的,打死后就没事儿了。可几天过后,老鼠又在家里的角落出没了,开始以为闹几天就没了,可这些鼠没有离开的迹象。每天晚上就在玻璃吊板上跑来跑去,而且越来越多,姜央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群老鼠在天花板上奔跑时头顶砖块的震动。还没等家里人想出办法来根治,老屋的鼠患已成了灾。
老屋的不对劲,带给了姜央深深的恐惧和折磨。
老鼠的狂欢时常在八九点开始,每次只要有一丁点声响,姜央便会浑身颤栗汗毛竖起,当她抬起头往透明玻璃板镶嵌的天花板望去时,一定会看见几只黑黢黢的身影和细细长长的尾巴从光亮的地方溜进黑暗的死角。人在客厅时,姜央会一边疯狂调高电视的声音,四目张望草木皆兵,试图恐吓斥退这群丑陋腐烂的盗贼,一边又害怕某只巨鼠会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朝她龇牙咧嘴地狂奔。后来,住在老屋里的每个夜晚,对于姜央来说,如同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令她崩溃又绝望。每晚入睡前,她都会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褥里,边边角角用身子压紧,不敢留一丝缝隙。
也许是因为穷尽了办法,老鼠依旧无法尽除,家里的男人们话事者都放弃了挣扎,开始试着习惯和老鼠共存这一无可奈何的现状。每当入夜时分,老鼠们总会成群结队地在天花板上撒野,特别是夏天和春节的时候,除了胆小的孩子们依旧会频频尖叫胆战心惊之外,对于大人们尤其是男人们来讲,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一直到姜央高考结束拖着行李离开家,老屋的鼠患仍旧存在。那么多年下来,老鼠俨然成了老屋另一位主人,屋子光亮的地方住着人,阴暗的地方长着鼠,一明一暗,一人一鼠,各自占据半壁江山,一半是慌乱的人间,一半是张狂肮脏的鼠狱。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可怕的岁月,姜央依旧手脚冰冷,鸡皮爬满四肢。她用力搓了搓双臂,把那抹恶寒强压下去。姜央现在完全明白了,那或许便是姜家“气散了”的征兆,气散了,槐树颓败了,老屋垂死了,家散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幸好,高考后她所有的噩梦结束了,不管是人,还是那群鼠。
而今,他们一家也终于单独搬了出来,老屋的鼠群是否得到根治也已经与她无关了。老屋唯一留给她的牵挂,便只剩下还住在那里面的爷爷了。她一直都很想念那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却不知该如何好好地和他见面。
此时此刻望着老屋,看着那扇敞开的大门,姜央猜想,爷爷大概率是坐在门后的茶几凳上喝茶看报,只要她走过去,一定就能看到他,可姜央没那个勇气,面对爷爷,她有太多对抗的情绪,她有不解,有难过,有愧疚,有埋怨,有心疼,有迟疑,有害怕。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从门后面走了出来,姜央刹那间僵了一下,等看清那个人影时,她的神情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呵,想见的人难见到,不想见的人却总是走进眼里!
对于自己的这位奶奶,姜央从未掩饰过内心的憎恨。
老太太许是想走出来晃一晃,孰料刚转过身,略有些老花的视线便落在不远处一抹单薄的身影上,那姑娘也正一脸冷漠的望着她。老太太心里咯噔了一下,站在原地仔细的辨认了半天,才从那副熟悉的眉眼里认出自己的孙女来,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个孩子,老太太脸上多少有些震惊,嘴里下意识嘀咕着,“那不是姜央么?”。
然而即便认出了姜央,老太太也并不惊喜,脸上甚至没有半丝笑意。她只是自顾自胡乱念叨着些什么,随即无比自然的转移视线,身子缓缓转了个方向,又走回了屋里。没过一会儿,敞开的大门便从里面关上了。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姜央依稀听到屋里爷爷那暴躁的一吼,“你无缘无故关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