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与叶秋薇的第六次会面。
那天的阳光很毒,病房里却并不燥热。叶秋薇依然穿着那条蓝底的波西米亚百褶裙,像一朵开在荒漠里的花。
我拉开对话口,她用锋利的目光扫视我。我友善地露出微笑,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见她如此,我也就多少放松了一些,坐到玻璃墙边说了一句:“天很蓝啊。”
她倒了杯水,在藤椅上坐好,微微点了点头。
我打开笔记本,慎重地问道:“可以开始了么?”
她直接开始讲述:“09年5月18号一大早,我就去了陈曦居住的小区,在小区大门对面的饮品店里观察等待。上午十点多,陈曦走出小区,到超市买了点东西就回了家,一整天都没有去上班。我观察了她,她眼睛始终眯着,还不时地闭在一起,嘴唇很干,脸上毫无光泽,脖子也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往身体里缩,显然是承受着身心的双重痛苦。她走路不太平稳,重心明显放在了身体右侧。同时,她一直用右手提着东西,左手则频繁地放到左胸的位置。这些,应该都是心脏不适的信号。”
我把她提到的细节记录下来。
“虽然第一次没能致死,但她的状态让我明白,我此前的分析是正确的。”叶秋薇接着说,“18号晚上,我推迟了五分钟时间,第二次点燃了鞭炮。如果再不成功,我就必须重新制定行动计划了——事不过三,连续三次在夏夜里放鞭炮,肯定会引起注意的。19号一大早,我继续在饮品店里观察。整整一天,陈曦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天快黑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开进小区,十几分钟后离开,紧接着,几辆带有电视台标志的车开了进去。我走进小区,陈曦家楼下聚着不少人。一位老太太跟我说,这栋楼里好像是死了人,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还是个记者。”
我问:“那天,你到陈曦家里去了么?”
“自然是要去的。”她说,“我当即就上了楼,陈曦家的门开着,坐了一屋子的人。他们可能都把我当成了陈曦的朋友,也没人问我是谁。我找了个地方站着,开始观察屋里的每一个人。大部分人都双唇紧绷,耷拉着眉毛,流露出发自心底的悲伤,有些人则一边说话一边扬起眉毛,看上去并不怎么难过。很快,我就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王伟?”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是,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她说,“他中等身材,戴着金边眼镜,白净斯文。说他奇怪,是因为他的举止和表情。他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悲伤,也不像有些人一样幸灾乐祸,而是安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
我拿起笔,却不知道该记录什么,又放下笔,示意她继续。
“但他观察的目的跟我不同。”她开始分析,“我观察的是人本身,是为了发现有价值的人或线索,所以目光会在同一个人身上长时间停留。他的目光,则很少在同一个人身上停留超过两秒,眼神看上去飘忽不定。”
我问:“这代表了什么?”
“应该是压力。”她说,“在潜意识中,他人象征着社会与道德的约束。所以,当人们想要做一件不被社会或道德认可的事情时,就会过度注意他人的状态与反应。最典型的例子是,很多窃贼在下手前,都会不停地观察四周,尤其是有人的地方,有经验的便衣民警经常会因此注意到潜在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所谓的贼眉鼠眼吧。”我想了想说。
“是这个意思。”她平静地说,“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通常很害怕他人的凝视,王伟也是如此。我观察他用了将近五秒,他显然有所察觉。他停止了对周围的观察,先是低头回避,接着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冲我笑了笑。在那种悲伤场合的暗示下,他的笑显然是刻意为之,目的正是为了掩饰紧张与不安。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去陈曦家,要么是有很重的心事,要么,就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听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丢失的笔记。
叶秋薇接着说:“当晚九点多,陈曦的尸体被运回家里,暂时安置在了卧室里的床上。陈旗帜一直在掉眼泪,贾云城则一声不吭,只是抓着陈曦的手。众人一番劝慰后,自然就要商议后事的安排。贾云城说,他平时总是忙,陪妻子的时间很少,希望这次能多陪陪她,让她在家里待上七天。同时,他认为陈曦是为了新闻事业劳累致死的,要求电视台组织一场大型的追悼会。商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王伟的踪影。快十一点的时候,各项事宜基本都有了定论,众人也各自离开。直到这时,王伟才再次出现在人群中,样子非常古怪。”
“古怪。”我问,“能形容一下么?”
她回想了一下,说:“一方面,他的目光稳定下来,神态十分舒展,脸色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这些应该都是放松和自信的表现。同时,他右手始终放在上衣口袋里,拇指则露在外面——对男性来说,这种行为通常代表自信,高度的自信。而另一方面,他又频繁地用左手抚摸脸颊,很用力的抚摸,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安慰行为,说明他心中存在明显的压力。同时,他胸口起伏明显,呼吸比之前深重了许多,也是紧张、不适的标志。最后,他的左手不抚摸脸颊时,总是下意识地放在大腿根部——对男性而言,这通常象征着与性有关的心理活动。”
我把细节一一记录下来,问道:“你是怎么分析的?”
“比较复杂。”她说,“矛盾的外在表现,自然代表了矛盾的心理——不是指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
我听得有点迷糊:“怎么讲?”
“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通常特指意识层面的矛盾,是一种主动的思考过程。”她解释说,“比如在考验和工作面前纠结,或者极端点,在苟且偷生和杀身成仁之间徘徊,都是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
“嗯,这个我懂。”我说,“那非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又怎么说呢?”
“是潜意识层面的矛盾。”她继续解释,“你知道,潜意识是不受意识控制的,是绝对诚实的心理部分,也是心理活动的基础和主体。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心理是有整体协调性的,表现出来的受潜意识控制的肢体行为,在方向上应该基本一致。就是说,这些肢体语言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轻松,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紧张,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悲痛,就算因为某些原因不太协调,也不可能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
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在同一时刻表现出完全相反的心理,就说明这个人心理的协调性出现了问题?”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理协调性出现问题,不就是心理障碍么?”
“除非这个人受过专业的训练,能对潜意识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或控制。”她点点头,“否则就是心理障碍的表现。比如,一些患有焦虑症的人,在舒适的环境中,就有可能同时表现出轻松与紧张两种状态。存在人际交往障碍的人,在与喜欢的人相处时,也会同时表现出喜悦、憎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这个观点很新鲜,也确实经得起推敲。我思索片刻,做了详细记录,随后请她继续。
她回忆了一下,接着说道:“发现他存在某种心理障碍后,我就减轻了对他的怀疑和注意——我当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之前的贼眉鼠眼,可能也是心理障碍的表现吧。离开陈曦家,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调查方向。贾云城说,会把陈曦的尸体在家中保存七天,这七天里,我就可以找机会去他们家寻找线索。如果七天之内,没能找到明显的线索,也没能发现更多可疑的人,我就会放弃陈曦这条线,转而从E厂入手。正想着这些,一辆车突然在我身边停下,迅速地滴了一声。”
“是王伟?”
“对。”叶秋薇说,“他开了一辆白色的三系宝马——这和他白净斯文的形象倒是很搭。我停下脚步,他放下车窗,说要送我一程。我对他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所以就上了他的车。他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王伟,能不能问问你的芳名呢?”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有过一丝波澜吧。”她平静地说,“毕竟,王伟这个名字太大众化了。而且,我当时仍然下意识地认为,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汇款来自E厂,与这个王伟毫无关系,所以并不怎么吃惊。我之所以上他的车,是希望通过他了解更多陈曦的事。没想到,在他的车上,我没有进一步了解陈曦,反倒进一步了解了他。”
我对车上发生的事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