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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阳明之前,讲学尚未成风,但承宋儒讲学之习,于科举,学校等官学之外,私学授受也小有气候。如前面提到的吴与弼,娄一斋,娄少年时曾四处求师,就是找这种思想家型的导师,而非科考塾师。自然,这种私学讲究的是儒门的正经深义,极利于在科考时超常发挥,居官后亦有特色。开设这种私学的人都是有“主义”的,举一个和阳明没有直接关系的例子,以显示风气之一般,从而也可看出阳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罗伦,即当时学者及《明儒学案》所称之一峰先生。自幼家贫,打柴放猪时也带着书,挤时间看,成了秀才后,想的不是顺科举再升,而是“志圣贤学”,尝说:“科举非能坏人,人自坏之耳。”成化二年,廷试时,对策万余言,直斥时弊,名震京师。引程正公语: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则亲宦官宫妾之时少。主试者想删去后一句,他不干。最后还是状元及第。

过了没有俩月,正好大学士李贤奔丧毕,奉旨返朝,罗先到李家劝李不要违背圣训,李不听。罗上疏,说了许多尖锐的大实话:“君,盂也;臣,水也。水之方圆,盂实主之。臣之直佞,君实召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为无父之归。”结果他迅速被贬为外地一小官。没过多久,李贤死,罗召复原官,两年后,引疾归,不再出仕。因金牛山人迹罕止,筑室著书其中,四方从学者甚多。黄宗羲说他“刚介绝俗,生平不做和同之语,不为软巽之行。”这是个“志圣贤学”能考上,当了官依然坚持圣贤学,也因此而隐居弘扬圣贤学的例子。孔子说“我未见刚者”,罗伦就是个刚者。他著书授徒都一依圣贤本意,办学的目的也是为了弘扬圣学,毫无私利私名之想。像这样的学者在明代能举出一把。他们为阳明所说的第一等事付出了几乎全部现实的享乐。行大于知。罗说“与其以一善成名,宁学圣人而未至。”就学做圣人的纯粹性而言,罗一峰辈高过王阳明。阳明也不可能像罗伦那样单为〃道尊〃而隐居办学。

自然也有为了显用于世而讲学办会的,翻阅《明史》,几乎每个大僚都有徒弟。但王现在还屈沉下僚,不能引荐学生在仕途上走捷径。他虽辞章、兵道、仙佛无不涉猎,在儒学本门下的功夫更大,但还没到独立成家的地步。“身心之学”是一种道德修养,其中有多少学术、学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相互砥励,彼此以伟人的标准相互要求,交流心得体会而已。是内学而非外学,有人模仿,可以刷新一点士子风习。

世风及士风让他产生危机感和紧迫感。许多缺德少才的混帐玩艺儿摇身一变成了牧民之官,造成今日风俗大坏的局面。他这样概括他生活在其中的“时代精神”:既有西汉末的懦弱又横添蛮悍之风;既有东汉末的徼激又杂染随风倒的习气;既有晋朝的虚薄又混合着庸俗琐碎的心计;既有唐朝的放荡又夹缠着鄙吝的市侩作风奇Qisuu書网。简直是集以往之卑劣再添上现实之邪恶的大染缸。(《拟……表》)而“牧羊人”由科举出品,科举只引导读书人去背诵辞章讲疏,无人再致力“身心之学”。学术关乎士品,士品关乎世风。再不讲究身心之学,圣学将大面积被遗弃。

他本人的切身体会是师友之道直接作用于知情意,能直接获得有血有肉的生命感动,能找到一种从书本中找不到的“感觉”。他从青年起就一直在遍访师友,寻觅知音,自感“受用”大于闭门读书。

一种从我做起的责任感,使他开始接收学生。他倡身心之学,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有愿执贽来拜师的,他便开门而纳之。他的出发点是相当高尚的,无非是想与更多的人一起成圣。然而同僚便不免以为他是在标新立异、邀取名声。只有与之质量对等的湛甘泉时为翰林庶吉士,觉得这才是正经大事,与他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寻找师友是为了建立起与官场相抗衡的“道场”,建立起一种顺我心志的“社会关系”系统。交际,是人生的重要内容,儒家的五伦有“友”这一伦。像李贽,谭嗣同这样的叛逆则尤重此一伦,以为唯朋友一伦最见人道平等,且是以智力性情的相通为基础的自由关系。

阳明与甘泉的相遇无论如何是一个“事件”。对于明代的思想界是个了不起的事情,对于阳明本人的思想发展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广东老乡陈白沙。陈是新会人,陈曾从吴与弼学习半年,后回老家闭门读书,筑阳春台静坐其中,数年足不出户。阳明筑室阳明洞也是这个意思,都有点禅风道意。这二氏之学,自中唐以后几乎成为士林的不言之教。甘泉与阳明的最大区别是甘泉以志颜回之学为主,阳明以志伊尹之志为主。甘泉本不想去参加科举,奉母命,入南京国子监,弘治十八年参加会试,考官杨廷和等人说这个卷子肯定是陈白沙的学生做的,拆开糊名处一看,果然是,置第二,选为庶吉士。当时,阳明是兵部武选司主事,也在北京,两人“同构”遂一见大相契悦。

阳明对人说:“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

甘泉对人说:“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阳明时年三十四岁,所谓从宦三十年,是从跟着他父亲旅居京华算起。当时的名公巨卿,如李西涯(东阳),文学名家如前七子等,阳明可谓阅人多矣,但都不足以引起王的由衷的敬佩,因为他们的圣人气象不足,只是明星而非至人。而王的意向又在此而不在彼。七年后,阳明这样总结湛甘泉的“意义”:他是真正体现圣人之学的典范。是今日之颜回。因为他唯求“自得”。是王的真正同志。

甘泉则这样概括王的思想历程:“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这个过程也是王氏本人及王门弟子并不讳言的。现在俱往矣,阳明已觉悟于前又正好有了可以相互发明圣学的同志,用阳明自己的话说:“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别甘泉序》)

孔夫子办学的特点是造成一种“场”,让学生们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本人的启发点拨只是引路确定高度,他确定的师友之道就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阳明和湛甘泉都以为他们的相会和讲论正符合夫子之道。

然而,换了皇帝了。静养身心之学的大气候一去不复返了。阳明也有机会从边缘走向中心了——但,不是受重用的中心,而是受迫害的中心。他出了名——上了奸党榜。

第五回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1.皇帝父子

弘治皇帝于1505年5月即弘治十八年五月驾崩于乾清宫,年仅36岁。遗诏太子厚照即帝位。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受顾命,弘治拉着刘健的手叮嘱道:“东宫聪明,但年尚幼,先生辈可常常请他出来读书,辅导他做个好人。”(《孝宗实录》卷224)直到正德皇帝赶走刘健时,刘还哭拜先帝,为未能把正德教育成个好人而深感对不起先帝。

成化,弘治都算承平好皇帝,尤其是弘治是大明十六朝最仁慈最儒家化的好皇帝。但是,正德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弊政都孕育在这貌似承平的时代,主要是皇帝越来越不顾自己的政府,皇帝更像个普通的谋求特权的官僚,在与国家,政府争夺权利,他们只对自己的小金库有感觉,更热衷于直接任命自己的亲信(即所谓不经吏部而直接传旨任命的“传奉官”),从成化到正德这祖孙三代,都对国家事物不感兴趣,他们倒像不情愿的从而消极怠工玩忽职守的〃打工崽〃,他们对权力的感觉酷似无赖的权力意欲,即只想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权力只是用来满足快乐的工具,此外的意义他们便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与同时期的西方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君主形成滑稽的对比。中国的这几位君主更像是〃平民花花公子〃,愿意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厮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为了能这样散漫地玩下去而迷信道教乞求长生,而且很平民化的礼上往来式的封赠那些给他们带来快乐的诸色人等。关于他们的故事不是关乎一时期大局的全景巨片,倒更像“三言二拍”式的市井话本。

成化皇帝朱见深的幼年过得是耽惊受怕的平民生活,他父亲英宗在土木之役中被俘时,他不到两岁,一年以后英宗被遣返,幽禁在皇城中七年。这七年,朱见深被废除太子身分,与被废的皇后生活在皇城的另一部分,生活条件相当艰难,气氛相当压抑,内心也凄楚。他父亲干掉他叔叔又坐上龙廷时,他九岁。他登基时十七岁。显得很结实,大脸蛋,反应迟钝,严重口吃。他的迟钝支持了他的冷静的几乎是麻木的行政风格。他和他的儿子孙子一样当皇帝时太年轻,与父辈的阁臣没有共同语言,疏远年长的老臣亲近能跟他们玩到一起的宦官几乎是自然选择。

朱元璋废除宰相想自己当宰相,造成了一个政出朕一人的行政格局。但他儿孙不但不想当宰相也懒得当皇帝。慢慢形成文官治百姓,宦官治文官的“政治”局面。宦官在成化弘治两朝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庞大的宦官集团行政编制正规化,是比个别太监弄权更有实质性危害的事情。直到刘瑾要制度化使宦官的地位高于中央及各省的同级文官。皇帝只与身边的宦官打交道,不与廷臣见面,至高无上的指挥全国的圣旨或由宦官传达或径出宦官之手,这不是旧史学家说的与宦官共天下么?

这祖孙三代同一秉性:不爱上班,宠信道术。成化初即位,还倚用李贤等阁臣,为“夺门”之变重订是非,换取了朝臣的支持和政局的稳定。但不久即怠于政事,习学道术,在宫中淫乐,长久不理朝政,不召见大臣。仅在1471年,因彗星久现,在大学士力请之下,于奉天门接见阁臣。

彭时奏称“天变可畏”,成化说“卿等宜尽心”。

又奏:御史请减京官俸,文官可武官不可。成化说,是。

万安带头磕头呼万岁。阁臣退下,成化退朝。朝野传笑。从此,直到成化死,再也没有召见过大臣。群臣奏事均由内官中转,控制大内的是比皇帝大二十岁的万贵妃,万氏本是成化童年时代的保姆,她懂得如何使他高兴,从而把“自己的孩子”掌握在手心里。这有点像后来的熹宗与客氏的关系。

万氏有足够的机智和歹毒,自她生的幼子死后,她便再也没有怀孕,她便使宫内任何妇女都不能生孩子,怀孕的流产,生了孩子的母子都是个死,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热情极高的文臣,中央和地方的政治家们纷纷上疏,劝皇帝疏远万氏,以便与宫中的其他妇女早生孩子。成化的回答是〃这是朕的私事〃。

就凭这个细节就可以感受到当时文官集团的士气多么高涨。他们找到了与天下一体的伟大感觉。因为国家的日常事务是靠士大夫来运转的,就像把大门的反而比老板更管事更有责任感和主人翁的气势一样。只有老板知道把门的是贱役。但老百姓不知道,文官集团本身则不想知道。诡称与万氏同宗的大学士万安和照章办事的其他阁臣,还有文官传统支撑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年约60岁的万贵妃在怒挞宫婢时痰涌而死,年41岁的成化皇帝说:“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还真随之而去。像西方人定义小说的概念所举的例子一样:皇后死了,因此皇帝也死了。情节有因果关系,于是具有小说的魅力。

若皇帝为零,则这个皇帝是最好的皇帝。成化基本上可以说是这个意义上的好皇帝。自然他也曾传旨廷杖过大臣,因他不亲政,旨意均由内官传达,许多求官的人便来贿赂可以接近御玺的可以在传奉官的名单上添加姓名的内官,传奉授官,这种来路极正但超越了政府从天而降的官,即王阳明在主持山东乡试时所抨击的乱了国家“名器”的那种外门邪道的官。这种授官方式是对国家宪政的公开践踏,皇帝开这种后门,是对把大门的公开蔑视和戏弄。在群臣的抗议下一次就罢免了五百多,可见多么滥。弘治即位,还能罢黜两千多,僧道官一千多,其实还没有清查完。皇帝为零,繁殖了大量不想当零的人众。幸亏,成化遇上两个好内官:怀恩和邴吉。要冒出个刘瑾,则成化朝就是正德朝了。

弘治十七岁(1487年)即位,在宫中见一小箧,里面都是论房中术的疏文,写“臣安进上”。他让怀恩拿去问万安,“这是大臣该做的事情么!”万安叩头谢罪。怀恩即摘去他的牙牌,说“你可以走了。”弘治换上他在东宫时的师保和有声望的旧臣,又采纳言官的劾议,下诏罢黜成化朝的佞幸,真起到了争取人心的作用。但很快,他就学他老子,不上朝不召见大臣议政。奏章批发均由内官,或稽留数月,或并不施行。他跟他老子一样崇信道术。1497年3月,迫于阁臣之议,在文华殿召见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四阁臣,授以诸司的题议,说与先生们商量。徐溥等拟旨,呈弘治改定,各赐茶一杯而退。这是他老子26年前接见大臣后的又一次,以至满朝称为盛事。

主权虚位,中介便还得发达起来。传旨的太监的品质便至关重要了。弘治依靠的是李广,李以道家符和烧炼丹药取悦弘治,接受贿赂,引荐官员,李畏罪自杀后,从他家查出向他行贿的名册,列有文武大臣多名,各送黄米,白米百千石不等。弘治不解,问:李广能吃多少,怎么接受这么多?他还不知道黄米是指黄金,白米是指白银。知道实情后,依然命阁臣撰文赐祭。你说弘治多么〃厚道〃罢。

他的宽厚性格还引发了大量批评性的忠告。在明朝所有的皇帝中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能够耐心听取严厉批评的了。《孝宗实录》显示,所有有抱负的官员,或出于真心或仅仅是为了出风头,都没完没了地要求他温习儒家经典和伦理道德,给他灌输他们认为最有效的政策观念,几乎是纠缠不休。熟悉中国历史的文官知道这是风险最小的鸣放时期,谁也不肯放过机会。王阳明归山又复出,也有留恋这难得的宽松期的意思。他在主试山东时大胆言论也有这个背景。但孝宗是个难得的〃好人〃(譬如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做到了一夫一妻的皇帝),却不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英主。

看《孝宗本纪》他除了按“礼”四时祭祀,完成天子这一象征性的本职工作外,就是同意治理黄河,编修了《大明会典》。会典的颁行,意义重大,不仅保存了历朝制度的沿革纪录,也使官府行政有所遵循,还为清朝编修《大清会典》提供了范例。

阳明的父亲王华就是《大明会典》的主要编撰官之一,还因会典编成而升官。成化在东宫时,王华即是其讲读官,算是东宫旧人,华事三朝,唯孝宗对他算有知遇之恩。他升为礼部右侍郎后,仍兼日讲官。因为皇帝认为他“讲释明赡,故特久任。”弘治末年,对他“尤加眷注”,他在进讲时,常常劝皇上勤圣学,诫逸豫,亲仁贤,远邪佞。皇上则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但对他颇有好感。惯例是给皇帝讲课前,须先演习,仍会张慌失错。华则从不预演,又讲得“条畅”。有一次,上已幸讲筵,而当直的讲官突然晕倒,大家公推华应急,华从容开讲,比平时还“条畅”。当时内官李广正贵幸,唯王华敢引古讽今的加以批评,“诵说朗然,开讽明切。左右闻者皆缩头吐舌,而上悦闻不厌。”并获得皇帝的“赐食”嘉奖,内官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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