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将开未开时,嵌在墙上的油灯将火苗摇摆了一下,和着天窗吹入的冷风,将四周形状各异的影子齐齐压黑下去。
待火光再窜起来,铁门已经关上,台阶上站了一个人,整个身形都被披风挡住,只有手中的食盒突兀地显露出来。
狱卒小跑着赶在前面,又进了一重门,不多时带了个人上来,而后识趣地退出去,关上铁门。
凌河去旁边单手拖了木桌过来,轮值的狱卒们常在这里吃酒打牌,打发时间,搞得一桌狼藉。
他一掀桌子,将一桌碗碟牌九哗啦一声倒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放上食盒,杯碟碗筷逐一摆开,才向对面示意。
“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罕见地柔软下来:“趁着还没凉,赶快吃了吧。”
容九安在对面坐下,拾起筷子时,手上的铁链磕碰到桌子,在狭小的囚室里发出带着冷意的声音。
凌河没有去看,专注地布菜,只是过了许久,对面碗里的饭菜还没怎么少下去。
“怎么?”他温声问道,又夹了一筷子尝尝温度:“还热着呢,都是你爱吃的,娘今天特意……”
“我不饿。”容九安放下筷子。
在这里已有几个月时间,虽然有凌河的照护,并未受刑,连例行提审也是凌河亲力亲为,人也比来时消瘦许多,像是随时都会随着摇摆的影子一起被推倒。
他的声音始终是淡淡的,与他的眉眼相配,甚至不开口时,旁人便能想象到那口气。
“津南府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没有?”
凌河的手指在筷子上捏得发白,又缓缓松开。
“你的奏疏递上去了,有没有到皇上面前,不清楚,但是皇上年前派了人前去津南府,年后已经回来了。”
“结果呢?”容九安见他不与自己对视,已猜到大概,抬眼平静地问:“津南府尹素来赞我清正,也与任瑞一起,认定我苛扣赈粮侵吞赈银?”
凌河看着昏黄中斑驳油腻的桌面,忍着暴躁的冲动。
“赞你清正不过是费一句话的力气,他既能昧着良心向京中上折子报平安,你也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府尹打听着京城这边的动静,知道任瑞牵扯甚多,背后必然有三位王爷的混事掺和在里面,不想惹火烧身,只称病不出,都是主簿师爷出面搅混水。”
“他为人圆滑,想是怕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给的账目证据含糊其辞,多得是余地说你侵吞赈银。”
“最要紧的是,随你进京的那几人都翻了供,说是受你指使,收了你的银钱,我几次找他们要细查究竟,他们都死咬不放,年前都已经回津南府了。”
“倒是有人松口……只是……”
他不说下去,容九安也明白——只是肯松口的人都死了。
他们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抵御权势的洪流,也无法庇护需要保护的人。
“哥,”容九安重新提起筷子,在碗边稳住筷子上的一丝颤抖,轻声说:“下次再为我带些纸笔来,我要继续喊冤。”
“阿九。”凌河呼地伸出手去,却在触碰到嶙峋指骨时,像被灼伤般缩回来,肚子里的劝慰的话可笑得说不出口。
阿九在他眼皮下一点点消瘦下去,他说不出“我拼尽全力也要救你出来”,说不出“谁也不许带你去刑部”,更说不出“你若出事我也不独活”。
他不过是洪流中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小舟,他力有未逮,他问心有愧。
容九安垂目看着被触碰过的地方,沉默片刻,轻声道:“哥,先生教我们,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可如今蝇营狗苟之人驱去复还,我亦不能独善其身。”
“只恨我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能做那隐世奇侠,十步杀一人。”
他轻轻抬手,止住凌河的话:“若说天下只有一人懂我,那就是你。我知道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事,便是为你,我也不能不据理力争。”
“你在大理寺中颇有清名,决狱诉讼,令有罪者伏法,还含冤者清白,救得了更多人,切勿轻易放弃。”
“我知道勉强你独自留下来,是对你残忍。但……”
“我若罹难,”他想了片刻,将发梢扯过,咬下一缕:“爹娘……就辛苦你照顾了。”
凌河用手遮着眼睛,过了许久才慢慢答道:“好。”
因着世子爷赏脸光顾,欢意楼重修了后楼梯,踏上去时,再没有沉重的吱嘎声。
来人也很小心,在推开房门之前,还仔细地掸了掸身上,才轻手轻脚地进门,不等座上那位贵人开口,便快走几步,一礼到底。
“徐子文见过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