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她会是一个恐怖的对手,但她面对的是一只犬鬼。
世上所有犬类都是这种妖魔的天敌。就连一条没有任何法力的小宠物狗的吠叫,也足以令这巨鸟仓皇遁逃。这是造物主开的一个促狭的玩笑。
景雅丽甚至有些怜悯面前的老妇人了。她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已然衰弱得如风中残烛。不消一根小指头,就能让她再也爬不起来。这要怎么打?
她还有什么本事,让自己永不超升?犬鬼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但马上肃然。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瞧着这只老鸟滑稽可笑的样子,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庄严感觉。
九头鸟扬起手,五指迅速生长出刀刃般的羽翼。景雅丽以为她要发动攻击,谁知老妇突一回手,利刃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自杀啦!快去快去!”白玉唐跳着脚猛推汪丹。他借势从泳池上方横跃过去,但这变故实在太突然,谁也没料到九头鸟出的第一招居然是抹脖子,待这个反应迟钝的龙神跃到近前,老妇颈上那条伤口已被重重地划了一下。逐渐凝固中的鲜血因受到新的创击,重新源源不绝地涌出。
“放了我儿子!”九头鸟的怒吼听起来却如号哭,她右手割破自己咽喉,左手已提起放在车建强脚边的那只玻璃罐,猛力一倾,满罐血水与从颈上伤口喷出的鲜血汇合,化作万道飞箭,向景雅丽激射过去。
九头鸟,又名鬼车、鬼鸟、姑获鸟、隐飞鸟、夜行游女、钩星。虽然历朝历代的记载中对这种妖怪的命名不一,但无一例外地,都强调了它大名鼎鼎的主要特征:九头鸟是极为不祥的妖物,它常在深夜出没,飞过街巷,凡是它所经过的人家必有灾殃,轻则破财口角,重则家毁人亡。世传此鸟本有十首,于上古时代被犬噬去其一,断颈至今滴血。倘若谁家门首被这种妖物的血滴中,更会遭到严重的灾祸。狗是它唯一的天敌,因此早在南北朝时期人们便已对这鬼鸟严加防范,如果深夜听到窗外有怪异的拍翅声,就得立刻采取措施,驱邪避祸。(正月夜多鬼鸟度,家家槌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荆楚岁时记》)
故此论到实战能力,九头鸟虽然在众多妖怪中并不出色,但它的血却是人人惧怕的不祥法宝。车老太非常清楚,面对本族天敌犬鬼,自己唯一希望就是自己体内的鲜血——许多年以前,她曾听本族长者说起过一种克敌法术:如果割破脖颈,以九首之血每日涓滴积累起来,密存于不见天光之处,再辅以咒语,在午夜时分制炼满百日之期后,这坛血便会成为极厉害的武器。鬼鸟的不祥之气经过积存发酵,其凶煞将成倍增加,届时祭出法宝,休说人类,几乎大部分妖魔也抵受不起这深重的诅咒,必将当场毁灭。即使是本族的天敌也不例外。自从得知失魂真相,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唯一能拯救儿子的方法。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现出原形。割破咽喉很疼,但那有什么关系。她有九个头,却只有一个儿子。这怪物的九个头,每一个脑海里装的都只是她的建强。儿子出事了,妈妈不救他,还有谁能救他?九首的鲜血,每天,涓滴地流,一滴,一滴,缓慢悠长的、不致命的痛楚……啊,当他还是个婴儿,她没有乳汁喂给他。她是天生没有乳汁的鸟类。不知道一个母亲在哺乳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呢……
车老太房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当她一点一滴失血的时候,脸上竟然是带着微笑的。
哺乳……就是这样的吧……她把她全部的生命,把她自己,一点一滴都给了他。当孩子一天天壮大,母亲就一年年衰弱下去。仿佛她身体里最好的东西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他要代她重活一次。
每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她一生都是一场缓慢而悠长的、不致命的痛楚。因为这个小人儿的到来,她从此注定要操一辈子的心,不到闭眼不肯放下。
车老太使用这恶毒法术的时候,没有一刻后悔过。但她没时间了。
百日之期未满,在一个月上那无耻的贱人就找上门来。逼令她不得不提前发难。
万道血箭破空,月光底下,那红深得发黑、发绿。有只盲目的蝙蝠不知危险,愣头愣脑地飞过,被一道血箭扫中,它吱吱惨叫两声,还没坠地已化为脓水。在半空中嘶嘶地被消融了。才制炼了三分之一的时间,鬼鸟之血已然有这样毒辣。
景雅丽漠然看着血箭如千万条张牙舞爪的毒龙凌空扑至。她身不动,足不抬,只在那股腥臭逼到面门的一刹陡挥右臂,黑色大氅壮阔地扬起,像一面大旗呼啸落下。
嗤嗤几声,血水全部喷在大氅上。车老太拼老命发起这苦心孤诣的一击后,跌坐在地。
老人的脸越发苍白,如一张脆薄的纸,她呼呼直喘,剧咳起来。
犬鬼看看大氅上千疮百孔的无数小洞,摇了摇头。随手把这件破衣解下,甩在一边。九头鸟至毒至煞之血,因炼期未满,只毁了她一件衣裳。
“何必呢?您这是何苦呢?”汪丹奔过来扶起车老太,一边抖着手。手背上被毒血溅到一点,疼得他唏溜唏溜直吸气。
他诚挚地道歉:“我先前误会您了,还以为车建强是您害的……”
“放屁!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车老太破口大骂。
“是是,我错了,这是个误会……”汪丹满头大汗,“您先一边歇会儿,您儿子我来替您救!”
“你?”车老太斜眼打量这个头发老长、不男不女、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汪丹觉得有必要捍卫自己的尊严,胸膛一挺:“我是龙!”
“五百岁的小龙。”车老太接口,他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你这点道行啊……不行,不行的。”
老人萧索地叹了口气:“都是小宇不听话。非要带他爸爸去看什么心理医生……唉,如果你们不插手,那贱人或许还不会狗急跳墙,提前过来抢人……这都是命。年轻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时候你们要是肯接受我的警告就此退出,或许……或许……”言下颇有怨怼之意。
汪丹只觉景雅丽来抢人和自己插手此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见老人奄奄一息,也不忍反驳。想开口劝那犬鬼一番,却忽听得有人厉声高叫。
“奶奶!”
汪丹抬头望去,车航宇不知何时也闯入花园,正在泳池对面挣扎——抱住他的是白玉唐。
“喂喂,你闹什么——别添乱!”
车航宇眼见奶奶和父亲一个昏迷一个重伤,哪能不闹,他奋力地企图摆脱白玉唐的阻拦,一边还得忍受这女人唐僧般的唠叨:“好啦好啦,你自己也都看到了,其实我们都不是人……我和我老公是什么,待会儿再跟你说,刚才咱们打的那只大鸟就是你奶奶,不过你不用难过,她虽然是个妖怪,对你爸爸可是真心疼爱呐!先前我们都搞错了,原来你奶奶劫持你爸爸是为了救他……”
她简明扼要地(啊,大家体谅一下吧,对她来说“扼要”是多么艰难的任务啊 ^…^)把事情讲了一遍。
“……都怪你爸爸自己太花心,搞什么婚外恋,结果惹上了犬鬼。婚外恋就是玩火啊……自古以来搞婚外恋的男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她语重心长同时语带双关地高声“教育”给对面的汪丹听。车航宇哪有心思体会这精辟的总结。
“景小姐,我一直很尊敬你,感激你,没想到你……你竟然这么无耻!”
犬鬼淡淡一笑,连解释也不屑了。无耻,贱人,不要脸,她何尝被人这么说过,但今夜这些字眼往她身上砸了岂止一百遍。是的,她本来就是阿强生命中见不得光的那部分,她早就知道。当这段感情被暴露在天光下的时候,所有的脏水和鄙视从来都会毫不犹豫地泼向女人。无耻。贱人。不要脸。她早该有预料。没有人想得起那男人,他在这不光彩的隐情里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人类,人类就是这样的。
“别再纠缠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