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的中饭,向来是云舟服侍着吃。一年前大少奶奶自进了门,本来该服侍婆婆。但因她不久就怀了孕,顺利诞下谢家长孙,大太太怜恤她,顺便给亲家卖个好,就不叫她伺候了。
这当儿,云舟先给大太太摆好碗筷、挟了最好的菜,然后坐在大太太下手。大太太又给她布菜,劝她多吃些。
云舟一径儿笑着推让:“再吃下去,我可成只猪了!到时候哼哼哼、哼哼哼,拱在太太身边,手都围不回肚子来,问太太嫌我不嫌!”
“这丫头专能逗嘴!何至于就那样了!”大太太失笑,揽了她的肩,“瞧,这骨停肉匀的,岂不正好!莫非专要像林姑娘似的,一阵风都吹得跑,才叫众口一词的美人儿么?我却不信这个。”
云舟半低了头,温笑道:“大嫂才丰润呢!可惜生养辛苦,但愿她快些儿好过来。”
大太太微凝眉,就想大少奶奶生养后休息这么久,果然太娇气了。做婆婆的要博个好名声,暂时不拘她,她自己不赶着上来伺候,却有些恃宠而娇的意思。碍着大少奶奶生了嫡长孙,大太太却也不好说她。就算在云舟面前也不便说。
只因云舟并不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
听说云舟的亲娘,本是大太太的好姐妹,亲爹则是个很有文化的举子。爹娘都遇了变故、一起身亡,云舟便被抱到谢家来。大太太好不善心,收她为女,视若己出。然而这“若”字,毕竟同“是”字,还是有差别的。
她岔开话题:“你说林姑娘姊弟俩远道而来……”声音低下去。云舟声音一样低,絮絮与大太太谈了会儿,给的主意都中肯。大太太笑着给她挟了一筷子对虾:“定海来的,多吃点!”
易澧误了午饭,睡至午后方醒,睁眼,见红日朦朦、绣帐香垂,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是一株移了盆的苗儿,因为年幼,根系本就很浅,移一移,似乎看不出什么伤害。其实到底是有些伤着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觉得脚下头是虚浮的,若踩流云,那么缥缈与不安。
侧过头,鼻尖擦着枕头,他闻见香味。
他记得这是“属于玉姐姐”的香。
其实这只枕头,并不是林代用的枕头。名为姐弟,这张床可以给他睡一睡,枕被却是不可以够用的。闺阁小姐,金奴银婢的使唤,于这点小事上也周全,留他来睡时,一套被褥都换过了。左右拔步床这样大,旁边格子里收的被子那么多,换几十遍都够用。
这只枕头是新拿出来的枕头,林代根本没有挨过。
可是这床毕竟是林代睡过的床。林代的气息有些遗留在这里。而且这枕头跟林代用的衣物经过同样的洗涤、晾晒、熏了同样的香。
于是林代就觉得它渗着毓笙的专属香味。把鼻尖埋进枕头,深深吸一口气,他觉得安定多了。
邱嬷嬷等人见他醒了,服侍他起来。林代坐在起居间窗下。窗外两株木芙蓉,都不高,未在着花时候,只叶影筛动,自有一脉。不知何处传来茉莉的清香。林代在把玩着两盒脂粉。
光看盒子,就与众不同。
那对盒子是同一个竹根挖出来,作方胜形,天覆地,式,盖面与底脚镶贴浅色竹簧,通体以镂雕、圆刻等技法作出一个采药老人、并一双仙猿。那老人高髻长髯,清癯强健,足蹬草履,药锄旁置,面带微笑坐于玲珑山石上,回首而顾,正望着林间仙猿。那双仙猿虽是披毛畜牲,面上难有表情变化,然而那双眼睛灵气毕露,凝视老人、专注欲语,竟如活的一般。这样接在一起,完全是一个长盒,看不出哪里有破绽,打开来,却是两只盒子,一只药老盒、一只仙猿盒,独立成趣。
药老盒中装的是香粉。仙猿盒中装的则是香脂。毓笙喜的是那气味,微香,说不出是什么成份,总之非常典雅含蓄,正适合暑天取用。
这盒子触手凉润,竟如上等的玉石般,更别提刻工精美,栩栩如生。易澧见了就欢喜,道:“姐姐,我也想玩!”
“哪里是给你的玩具!”毓笙失笑,将盒底的小字给他看,“你道这是什么?宫用的。可知什么是宫用?”
当代器皿分四等。第一类是民用。民间制造、民间流转。从野地里破窑烧出来的东西,到老板重金请来老艺人精工雕琢的作品,都属此类,价格质量天差地别,款式五花八门,且不消说得。
第二类是官用。官府定制,往往都有特定的用途,不一定特别精致,但品质稳定有保障。
第三类是宫用。主要是皇宫里使用。除此之外,各皇子、公主、亲王们,不管跟着皇帝住、还是搬出来住的,也都可以领取这种器皿用着,甚至还可以拿它们赏人。这种器皿比较珍贵,但不算罕见。
最高一类是御用。这种完全是皇帝个人使用。皇帝身边的妃嫔也能沾光。但绝不许私下流传。如果皇帝高兴,拿这个赏人,受赏的也要把它供起来,不能再次流转。这种御器再稀罕不过,不进那个圈子,再也没眼神见着。
林代手里的东西,是宫器,已经是百姓能见到的最高等级器皿。林府夸称有钱,竟无一件宫器。她如今手里的这对,连盒子到里头的脂粉,都是宛留送来的。
宛留极口还称:“不过是旧器,分装了些夏天得用的脂粉,给姑娘留着顽儿罢!”
幸亏英姑识货,悄悄告诉了林代。林代连忙称赞致谢,并打趣儿道:“这是旧器?我果真拿它当顽儿使,也该打了。”
宛留笑赞:“果然姑娘识货!这是前些年京里一个王爷赠的。”因絮絮说了些听来的京里风情,娓娓引人入胜。临辞时,英姑早已备出合适的小赠品,林代亲手塞到了宛留手里。
这当儿,易澧受带契也长了见识,呆看着这双珍贵极了的盒子,拿指头摸了摸,不敢唐突,肚子却叫了。邱嬷嬷等人已捧上点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