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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账(第1页)

《高山流水》第一本

我看“山”字,与其说是连绵峰岭,不如说是一记巴掌。而“水”字:大河及其旁支,汹涌澎湃,又若即若离:取得宇宙间神秘的相互联系,不需要某类结构加以制度。“山”字之形,唐宋元明清晰明了,“天地君亲师”,那正中王权一竖,牢不可破,举而不疲。“水”字仿佛颠倒人影。但此人影,非芸芸众生,甚至,也不是家国象征。

它是我们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文化中知识分子崇高的理想之中心——王权色彩强烈又比喻地表达。它成就伦理,又代替性欲。威严乎?肃穆乎?滑稽滑稽也。其实滑稽的东西,往往已是大伙儿娱乐精神中不能缺乏之物。滑稽即腐败,腐败形式一种。所以许多年来,我们没有悲天悯人,只总是在腐败地寻求着说“山”不像人、说不像人还有点像“水”的史话。

有门了!这个有门的时代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开门见“山”。于是,文明又闻名在河边的我们,“水”是留在X光片上的炎症支气管了。外感风邪,肺热脾湿引起,咳嗽痰盛,气促哮喘,不能躺卧,喉中作痒,胸膈满闷,老年痰喘,浙贝母,橘红,款冬花,党参,远志,麻黄,前胡,五味子,苦杏仁,苦心人作“山水画”——对山的刻画,可谓体面又会心,因为有刑法般的皴法指引道路,审判现实也罢理想也罢的自然。古代山水画皴法的严谨性,我想即使罗马法典也要比之不及。一位洋人认为(《亚洲艺术中的人类精神》一书作者),“山水画”是中国文人探索人类精神的工具。

是不是更像药方呢?

在奴隶社会,人的精神探索繁重和繁琐。这是另一个问题。关键能够得到安慰和稳定。所以皇帝们“旋转木马旋转木马哗啦啦啦啦”,但王权是不会也不可改变的。有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其实拉皇帝下马者也就是再扶皇帝上马人。万变不离其宗还不如一成不变。在这点上,皇帝们的理解力要比文人骚客更深刻,也更凶险。大至治国平天下,小到文以载道,有什么大小?“文以载道”一旦成为艺术家信仰,“道”就先捣毁艺术,然后,再收拾艺术家。利用小说,是一大发明。利用利用小说,则是发明的发明。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共同发明王权。一朝又一朝皇帝,无非是一次又一次侵吞这个专利而已。反正知识产权保护法从古至今尚不健全。

“山”:我看到王权撑手撑脚坐在它的宝座上,而文人和皇帝侍立左右。一个周瑜,一个黄盖。只是如果被打得太疼,不免离骚合诗文,或者悄悄梦想换一位脾气好点的皇帝如果可能那就大好。疼感消失,又会禁不住缅怀往日的风光与帝京了。

有一天,月明星稀,我与朋友散步河边。“水”五马分尸穿过我虚淡的身体,浩浩荡荡,涌向夜空。我惶惑。

《小桥流水》第二本

一九八六年初春,我去宜川。下汽车的时候,仿佛傍晚。刮起了小雪。这雪不是从天而降,只像被一阵土风从横里刮来。在寻找(于延安谷溪先生家中相识)玉奇住址的路上,我上趟厕所。望着曾被我风景一路看来的黄土高坡,它开始一点一点湿润。湿润地方,是褐色的。像拿破仑和王狗蛋的牛皮癣。我思故我痒——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地方洗澡,不知道要寻找什么,我在陕北忙碌已经两个月。早早生的话,我或许投奔范仲淹,看在同乡面上,允我做个幕僚。早生的话,或许我是宝塔山下毛泽东手下的一个兵。像健在的老文艺兵,至今还能蹦蹦跳跳和热泪盈眶。晚生无奈,而宜川的初春是寒冷的。黄土坡渐渐地白了,我最大的幻觉既不是范仲淹的幕僚也不是毛泽东的兵,只浑身裹着肥皂泡,置身一只大浴缸里。

翌日,我与玉奇站在壶口瀑布前。玉奇考我:“黄河流的是什么?”

“流的是土,流的是火,就是不流水。”我匆匆答卷。

一九六三年初春,我生于苏州。唐诗曰:“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我家房子离河却隔着几条小巷,所以幸好没有弄湿过头发,更不用说鞋子。大概由于苏州城里小河太多的缘故,我反而没有听到流水声音。记得我的小学校门前,是一条河。父母总担心我会淹死,老师总担心我们会淹死。而放了学的我们,却常常聚集在河边的向日葵下,为了满足甜蜜的欲望而猎杀着蜜蜂。那时候,普天之下都是苦孩子。我们吃不起糖。

一分钱两颗的赤膊硬糖(即没有糖纸包装的廉价糖果),红红绿绿地会面于大玻璃罐中,苍蝇掉了进去,苍蝇比我们幸福。

我抓到一只蜜蜂。

我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把蜜蜂尾部往唾沫里一按,一根见缝插针就被拉出,然后,撕开大腹便便,用一年级舌头,舔,甜!再然后,甜蜜的尸体抛到河里……

后来,来了许多人。他们填了河流,铲了向日葵,筑起防空洞。

一九七〇年的苏州,一个庞大的军事工地。我写作此文,是一九九四年夏天的某个下午,第十四届“世界杯”刚刚结束,巴西队艰难又合理地夺得冠军。我的房间里填满书籍、杂物,没有一张整齐桌子——就像苏州城里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我拉过一张木凳,蹲坐在西瓜上,开始记起《流水账》。而窗外的苏州比我房间还要凌乱,拆拆建建,成为一个商业工地。这景象,似乎将永无宁日地继续下去。三十多年来,我好像没有出门过,都生活在这座四四方方城里,如楷书之“囚”。但我并非热爱才不离开。

外来和尚总念着“小桥流水”的经,但我认为它代表不了这个城市的文化。这个城市是一群散落的人,坐在家门口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时而往嘴里丢粒“五香豆”,时而用纤长的手指(一般是食指)抠抠脚丫。

豆香脚臭,相得益彰。

听不见流水的声音。

曹聚仁说过苏州是一口棺材这话,那么我想装在这口棺材里的尸体,却是被香料熏蒸、香水浸泡。这是苏州的独特手艺和它当之无愧的骄傲。一切荣誉归于苏州——在它畸形、消费的文化背后,有的只是放诞,有的只是怪异,恰恰没有愤怒,恰恰没有痛苦。

一条黄河从身边擦过陕北的城镇。而苏州,却被一条条河流分割成碎块,由于自身纠纷,我们也就听不到集结、有力的流水。

《落花流水》第三本

“落花流水春去也”“瑟瑟秋风今又是”。中国文人内心,好像只有春秋两季。好像也特别钟情春秋两季:“怜春”“悲秋”。实在也就是“自怜”和“自伤”。或许也“自强”,全不顾世态(夏之)炎(冬之)凉。而从心理时间看待,夏季和冬季似乎也要比春秋漫长。但春秋——容易感觉人生的变幻无常和匆匆一过吧。“怜春”和“伤秋”,匆促呵,匆促!所以,我这第三本《流水账》也只得短小呵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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