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叔叔感到最接近绣眼鸟的时候,是夜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之后。放在卧室角落里的纸板箱隐藏在黑暗中,吃饱了肚子的小家伙正在甜美地沉睡,忙碌了一天的眼睛和舌头都安静下来,嘴也闭上了,尾翼低垂着。毯子温柔地包裹着受伤的翅膀,纸板箱高高耸立,小家伙是安全的。
他能清楚感受到这个生物散发出的气息。睡着后与催促的鸣叫似像非像的细小呼吸,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圆滚滚的肚子,渗入毯子里的体温,这些都清晰浮现在眼皮背后。眼睛分明已经闭上了,却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小家伙的心脏是不是和银杏果实差不多大呢,放在手心上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含在嘴里那样。应该是覆着果冻一样的膜,透着淡粉色,扑通扑通有如呢喃一般跳动的吧。小鸟叔叔竖起耳朵,倾听它的呢喃。
有谁就在自己的身边,小鸟叔叔再度感受到这个事实。这是哥哥死后,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与哥哥相比,小家伙的身形几乎为零,单薄得似乎一只手就能捏碎。它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连人类都不是,却轻易地深入到自己的内心,这是为什么呢?小鸟叔叔十分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引领着他进入了没有疼痛的睡眠中。
根据兽医的诊断,小家伙还需要大概三周才能重新长好骨头,振翅高飞。小鸟叔叔的生活重心完全变成了这只绣眼鸟:每隔四个小时(即便是半夜)喂它食物,根据兽医的教导重新绑好绷带,不时地清洗毯子晾在阳光下,早上伴着它的歌声起床,晚上与它一起同眠。
小鸟叔叔无数次想,如果哥哥还活着该多好。哥哥虽然干净利索地拒绝了养一只小鸟的提议,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他一定能比所有的人更温柔更细心地照顾它,宛如举世无双最优秀的护鸟工一样。
但小鸟叔叔没有时间沉浸在伤感中,不管与哥哥相比如何,他都必须完成此时要做的事。一切都以这只绣眼鸟优先,头疼自然也不例外。小家伙不喜欢薄荷的味道,小鸟叔叔干脆地中断了贴膏药的行为。
照顾完小家伙后,小鸟叔叔还是一直盯着纸箱。做饭时放在餐桌上,读书时放在书桌上,听广播时搬到客厅的桌子上,这样,一有事就能立刻注意到。只要不饿着,小家伙绝不会提什么无理要求。即使缠满绷带,也没有丝毫不满,自己重新探索平衡感,愉快地四处走动。有时,把嘴伸进毯子的褶皱里翻找些什么,腻了就缩成一团休息。
小鸟叔叔偶尔会将哥哥的小鸟胸针凑到它的面前,逗它玩。就是第一个作品,柠檬黄的那只。小家伙起初还戒备着,躲在角落里观察,但很快就输给了好奇心。它伸出脖子,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将小鸟胸针从头到尾甚至包括里侧的回形针都啄了个遍,好似在抱怨:“你这家伙,这样大张着翅膀,有点太高调了哦!”小鸟胸针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全凭它摆布。
就这样看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小家伙和小鸟叔叔之间没有栅栏,也没有鸟舍,它比幼儿园里的小鸟们更加依赖他。
小家伙整天都在叫。天气晴朗的上午尤其是院子里聚集了很多小伙伴们的时候,它就像一般小鸟一样发出“吱吱、唧唧、吱吱”的叫声,与想要吃饭时忘我的叫声不同;当广播里流淌出音乐的时候,又会发出竞争意味颇浓的鸣叫;万籁俱寂的时候,还会向着看不见的谁自言自语。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它的声音。连极少打开、积满了灰尘的父母的卧室和塞满了书、从未整理过的装饰书柜里,都吹进了活物的气息。
把小家伙留在家里单独外出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有时候要去买更换的滴管,有时候要去邮局取钱,这时小鸟叔叔总是担心得不得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担心什么,只是一想到要把绑了好几圈绷带的绣眼鸟放在家里,就会坐立不安。为了早去早回,小鸟叔叔拼尽全力踩着自行车,干脆利落地办完事,气喘吁吁地冲进玄关。往纸板箱里一看,自然,绣眼鸟还在里面。
小家伙疑惑地望着小鸟叔叔,仿佛在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惊慌?”
“有什么事吗?”
“没,一切如常。”
小鸟叔叔更认真地检查,它开始不停地左右摇晃脑袋。虽然翅膀受了伤,虽然不能飞翔,但是它的灵敏和智慧丝毫没有受损。
很快,小家伙康复了。步履矫健,身体有了圆润的弧度,头顶的伤口已经长好,被新的绒毛覆盖,它每餐的间隔变长了,夜里也不用吃食,但是饭量却变大了。配合着它的变化,小鸟叔叔调整了食物的配方。小米中加入了更多的贝壳粉和青菜,不时地还会喂些用苹果汁泡涨过的蜂蜜蛋糕。小家伙吃得十分投入,但如果是没吃过的味道时,会有一瞬犹豫,缩回舌头仔细思考食物是否安全。一旦确认安全,就会狼吞虎咽。蜂蜜蛋糕是它的最爱,它一边瞅着小鸟叔叔仿佛在说“以前把它藏到哪里去了”,一边不断要求加量,就差把滴管整根吞下去了。
“慢慢来。”
“没人跟你抢。”
“听话,听话,乖孩子。”
“好吃吗?”
小鸟叔叔不断地自言自语。不,不是自言自语,我在和小家伙说话呢。他想,随即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说出了波波语。小鸟叔叔可以理解波波语,但一直不会说。哥哥死后,更是从没听过。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绣眼鸟脱口而出的确实是久违的波波语。当然,目前只是回想起了一些单词,还不能像哥哥一样一口气说出很长的句子。小鸟叔叔并没有忘记波波语。
小鸟叔叔一开口,小家伙就将脸转过来。只要有人发出声音,自己就有义务去听,这是它的态度。从来不会无视对方、装作听不见或者表现出厌烦。
小鸟叔叔准备食物的动作也变得敏捷了,可以凭感觉准确地测量浓度、重量、温度。当左手碰到小家伙的身体时,自然而然就能找到最适合的力道抱起它。
“来,吃饭了。”
“吃饭”,这是小家伙最熟悉的波波语。不管收音机里的音乐多么嘈杂,不管院子里有多少野鸟在叫,它都不会听漏隐藏于这个词的动人音律。而这时,小鸟叔叔也会十分自豪,仿佛自己正是奏响这音律的主角一般。
每次,小家伙总是将嘴张得大大的,蠕动着舌头向他发出信号:“这里,是这里哦!”小鸟叔叔用滴管碰碰它的嘴巴边缘,表明“我不会插错地方的”,贴着嘴巴下部将滴管稍微往里推进一些,小心地注意着不弄伤它柔软的口腔,同时瞅准舌头蠕动的间隙,用食指和拇指挤出合适的量。小家伙滚动着喉咙,一滴不浪费地吞下了所有的食物。小鸟叔叔的掌心,清楚感觉到食物滑进了它身体内的黑洞。
小家伙再张开嘴,小鸟叔叔再重复一遍同样的动作。嘴巴,舌头,指尖,掌心,两者用身体发送信号,接收并理解,形成了一个流畅的程序。不僵硬,不犹疑,看上去小家伙仿佛成了小鸟叔叔手掌的一部分,小鸟叔叔的手指仿佛又成了小家伙的一部分。
偶尔,视线会相遇,这时,连波波语都不再需要。白圈环绕的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色,那里清楚倒映出的正是小鸟叔叔。
小家伙安静地等待着,眼都不眨地等着小鸟叔叔只为自己准备的所有。
这天早晨,和遇见小家伙那天一样万里无云,天气十分温暖。朝阳洒进客厅窗边的纸箱里,院子里的树叶闪烁着浓郁的绿光,鸟食台上一反常态地聚集了许多野鸟。小鸟叔叔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忽然发现纸箱中传来的叫声与昨天稍微有些不同:叫声比平时更悠长,但还不成章节,有些模糊。起初以为是没精神,但仔细一听,那不是向外界倾诉的音调,反而带点自我审慎的味道。小鸟叔叔合上报纸,朝纸箱里看去。小家伙没有察觉到小鸟叔叔的视线,将脸朝向纸箱一角,歪垂着脑袋继续鸣叫。窗外的野鸟们自由自在地飞舞,对它茫然的叫声毫不在意。
小鸟叔叔忽然明白了,它是在歌唱,试图唱出求爱的歌。至今为止都没想过它是雄的还是雌的,现在看来无疑是雄的了。
为了让它能更好地听见那些前辈野鸟的歌声,小鸟叔叔打开了窗户。不巧,鸟食台上没有绣眼鸟,只站着几只麻雀和白头翁。即便如此,小家伙还是想要唱出绣眼鸟的歌声,正用伤口刚愈的小脑袋努力地思考着。至于歌声,在它掉落至拖鞋之前是父母就已经教过的,还是它生为绣眼鸟时已经镌刻在身体中的,就不知道了。无论是哪种,现在都应该开始歌唱了。
小鸟叔叔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模仿起绣眼鸟的叫声。他其实没有自信,只是按照以前哥哥教的样子吊起喉咙,振动舌头,噘起嘴从唇间往外吐气。
“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啾吱吱啾啾啾吱——”
小家伙立刻抬起头,向他靠了过来,想听得更清楚。小鸟叔叔叫了一次又一次,它模仿着也开始鸣叫,但音不太稳,有时在中途戛然而止,叫得不是很好。于是,小鸟叔叔陪着它,不断引导和鼓励。
“嗯,不错,不错!”
每当小家伙唱出比较长的一段音符时,小鸟叔叔就会表扬,就像以前哥哥教自己时那样。受到表扬总是开心的。
“不错,不错。”
小家伙也懂这句波波语。听见这句话,它会将两条腿站得更加笔直,挺直身体以便小鸟叔叔能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歌声。就这样,两人一起度过了上午。
小家伙唱得越来越好了,气息变长,一口气能唱出更多更复杂的旋律,高低起伏,音色也圆润华丽。偶尔唱得不太流畅,就露出一副“啊呀,犯错了”的表情,立刻重整旗鼓重新再来。自己觉得唱得好了,就抬起头望向头顶,期待着小鸟叔叔说些表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