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7月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即便是驾车从胡富夫城的东门驶过空旷的沙漠前往距离最近的枣椰丛这样短短的路程,太阳光线也已经打得我们感觉仿佛被连枷(1)接连敲击过了似的。但在这里,层层叠叠总共三层的树荫底下,凉爽得却宛如在7月的北欧。枣椰树丛的树冠首当其冲,经受阳光的袭击,而冲破枣椰树防线的每一束阳光,又都被桃树和葡萄棚架拦截住。就在我们站着品尝主人为我们采摘的甘甜葡萄和熟软桃子之际,我一时疑惑,莫非自己正在体验着亚当和夏娃他们最初的幸福境遇。不过非也,伊甸园据说不求任何人类预先劳动便能结出累累果实,而阿拉伯半岛的这座园地,就像令安德鲁·马维尔(2)欢心喜悦的那座英国园圃,则是“多才多艺的园丁”以其行家里手辛勤劳作的成果。水,作为这座阿拉伯园地生命之源,诚然是拜上帝所赐;但引导这宝贵的液体穿行于上千道巧妙排布调校的沟渠,栽植树木,在水田里种下水稻,在原野种下苜蓿,全都得仰仗人类。若不是人类的介入,那源源涌出的水最终生成的恐怕是沼泽地或者甚至是丛林乱岗,而绝不会是出产“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的果园。胡富夫的一座座园圃都是人类把握上帝给予的机遇而打造出来的。
阿拉伯半岛如同一块粗糙凿就的铺路巨石,略微倾斜而置,朝东南方伸探。地质学家有言,成就了胡富夫绿洲的汩汩流水,乃是大地在遥远的内志西北高地上的某处俘获,并且在重力作用下,一路迢迢经由地下输送而来——由此躲过了蒸发,最终水量丝毫未减地浮上地表。水量堪称巨大,在这片养育了胡富夫及其姊妹城市穆拜赖兹的L形绿洲上,共有36处规模较大和大约120处规模较小的泉水。浇灌着招待我的东道主家果园的那股涓涓细流引自一道小溪,而那道单一源头形成的小溪是一条河流的三大支流之一。据主人声称,三大支流汇集后形成的河水流量以立方英尺计,堪比成就了大马士革绿洲的闻名遐迩的巴拉达河;这一处澎湃的阿拉伯泉水拥有35位实力相当的姐妹。难怪胡富夫绿洲——或者至少在利雅得迅疾崛起之前——一直都是整个沙特阿拉伯国内除麦加、麦地那和吉达以外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
胡富夫距离最近的美式石油城市艾卜盖格约莫四五十英里远,因此所受到的来自油田的吸引力,不及处在宰赫兰和拉斯坦努拉夹击钳制下的盖提夫。但油田的引力也足以将沙特阿拉伯东部省的行政机构从胡富夫的王宫撤走,迁至达曼设有空调的办公楼——达曼是沿海新兴的商业中心,毗邻宰赫兰,在美国主妇的购买力驱动下应运而生。然而,迄今为止,油田上那些获利更丰、非传统的工作产生的吸引力,并未导致自古以来便已投入胡富夫园地的悉心照料有所减少。不过另一方面,在盖提夫的园地,则出现了明显日渐无人照管的情况,着实令人遗憾。小溪正淤塞变成一潭死水,椰枣无人采摘,树木奄奄一息。如果人可以从事顶着无可非议的“现代”名头的新型工作且挣得更多报酬,那他何必为了那么一点微薄收益而费力去耕种、打鱼或者潜水采珠呢?
然而,即便当前美国化的石油城市呈一派如火如荼之势,在达曼通往拉斯坦努拉路上,我发现有位巴勒斯坦农场主把水引到地表,浇灌一片不乏任何化学必需元素肥力的土地,由此使得沙漠像玫瑰般绽放盛开。这位将往昔的不毛之地改貌换颜的魔法师原先曾是巴勒斯坦一名富足的地主,后来以色列人夺走了他的柑橘种植园。然而,他勇气可嘉,在全然陌生的风土中重起炉灶。要是他没被剥夺他的巴勒斯坦家园和财产的话,很可能到辞世时他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富有。被迫“流落异国”是最为严酷的一大磨难,足以压倒一个人;遭此不幸还能振作起来的人都是英雄。
“绿荫中的一个绿色的思想”:我发现自己置身胡富夫的绿洲时,“这就是幸福的‘花园境界’的写照”。但手持火焰剑的天使(3)密切注视着我。照预先安排,我在酷热的艾卜盖格做讲座的时间越发临近,直到最后我们才不得不起身离开绿色的幸福。随着我们将最后一排遮天蔽日的棕榄树留到身后,树荫变成了一道刺眼的强光。太阳连枷般的猛击再次落到了我们的头顶和肩上。五码的距离真的能造成天堂和炼狱的千差万别吗?去问亚当和夏娃吧。他们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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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时用于打谷脱粒的农具。
(2)?安德鲁·马维尔(AndrewMarvell,1621—1678),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最著名的作品有《致羞涩的情人》和《花园》等。文章后面接连出现的引文“多才多艺的园丁”、“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绿荫中的一个绿色的思想”和“这就是幸福的‘花园境界’的写照”均出自《花园》一诗,采用杨周翰先生在《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一书中的译本。
(3)?典出《圣经》“创世纪”第三章二十四节耶和华将人逐出伊甸园:“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