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良在借到这笔盘缠的次日,把自己能够使用的全部衣服物品,统统装进了一只在二手货市场买来的旧皮箱里。他感谢了那位在他被除名后仍允许他留宿酒店职工宿舍的管理员,又给武警训练基地那个军官打了电话,请他转告父亲他到外地打工去了。他没有说明他的去向,他怕父亲如果知道他是到涪水找姐姐去了,那颗麻木的心脏仍然会被刺伤。
保良料理了一切,像是一去不返的模样,在这天晚上登上了去涪水的列车。他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没有睡觉,看着窗外的黑夜默默出神,黑夜像一条不见首尾的隧道,轰隆作响地将这列火车吞入腹中。他觉得人的时光也和这条隧道一样,走得太快太快,有无数细部无法看清。只有那些零散的灯光流星般地划过,才会在心里留下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才会令人忍不住频频回首,向过往的那些温暖的亮点,恋恋不舍地注目。
列车到达涪水的时间是深夜三点半钟,保良拖了皮箱下车,随着两三个到站的乘客,从出站口那片昏黄的灯光下走过。
保良没有直接到姐姐家去,他不知道姐夫现在是否在家。他在涪水黑暗的街头走了很久,才走到离姐姐家巷子很近的那个码头。他上次在这里看到过一家专供船工落脚的旅馆,从简陋的门面看料想价格不会离谱。
保良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在一间八九个人同住的房间,租下了一张带着霉味的床铺。这间屋子并没住满,但呼噜声却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好几种味道的脚臭弥漫了整个房间,很快就让保良嗅觉失灵。
保良还是很快睡着了,他累了。到了涪水,他的心也安定下来,他手上有了菲菲的那一千块钱,就等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合适的工作,也有了一定能力给姐姐一些实际的帮助。
上午起床后他先去了姐姐住的小巷,还是那个卖书报的摊子,还是站在摊子前佯作翻书,还是买了瓶可乐慢慢喝干,但也自始至终,没有见到院子的门口有人进出。
摊子上有部公用电话,保良犹豫了半天,才拨了姐姐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几声有人接了,接的人是个男的,保良听出那就是权虎的声音,他马上用预先设计好的瓮声瓮气,仓促地遮掩着自己的慌张。
“是聚源餐厅吗,我找一下刘经理……”
“你打错了。”
权虎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显然,他没有听出保良是谁。权虎和姐姐离家出走时保良还未成年,还未变声,即便保良不装腔作势,权虎也未必听得出来。
但保良还是深深呼吸,用大口的呼吸来镇定自己。他离开这个摊子朝巷口走去,上午阳光正好,保良的心情也随之好转起来。他想,先找个工作再说。找到工作以后,还得再找个住处,那家旅馆尽管还算便宜,但住上一个月也得两百元整。
保良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天天上街寻找工作,也天天蹓到小院门口,希望看到权虎出去,或者,看到姐姐独自出门。但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么顺遂,合适的工作倒是谈了几个,工资从一个月八百到一千二的都有,也有论天算钱的,保良正在比较考虑之中。可姐姐这边和第一天一样,不知是他每次蹓过来的时间不对,还是在这几天当中,姐姐和权虎谁也没有出过家门。他不敢再打电话,害怕再打电话会引起权虎疑心。
一周之后,保良选定了一家大型酒楼当公关经理。尽管那家名叫“涪水情”的大酒楼可能是此地最大的餐饮企业,但涪水本来地方不大不富,找到保良这样的形象气质俱佳,而且还有省城五星酒店工作资质的青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有了形象和职业训练的优势,保良就可以在求职时讨价还价一番。工资多少还在其次,保良的首位要求,就是只上晚班,不上白班。晚班从下午五点开始,到晚上十点左右结束,这样保良就可以拥有几乎整个白天,一旦权虎外出,他就可以过去照顾姐姐,和姐姐一起厮守。
和涪水情大酒楼谈妥之后,保良觉得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算顺利。他从酒楼大门出来后在街上买了一瓶啤酒,当街开了对嘴狂饮,对自己的未来表示祝贺。
喝到一半,有个男的过街走来,与保良并肩站着,目光平视,话音却是冲着保良来的:“你姓陆吧?”保良转头去看那人,那人身材不高,相貌平平。保良还未答话,那人又说:“有个朋友想见你一面,你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了。”
保良回头,看到身后街边的一辆面包车里,走下两个人来,前面一人是个女的,高个儿,短发,面目平稳,不苟言笑。而后面那个男人,保良也认得的,那就是和他打过多次交道的金探长,但保良的视线始终迎着前面那位女人的目光,他把自己的惊异,全都投向了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庞。
他当然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在这条嘈杂肮脏的异乡的街旁,会再次见到梦中的那位喷火女郎。
那辆面包车把保良带到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地方,那里山林茂密,溪流铺张,但除了鸟语鱼跃,树动风摇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声响。
涪水地方太小,城里城外,尘世桃源,似乎仅仅一步之遥。一步之遥的城外,已经断绝了一切城内的喧嚣。
金探长和夏萱,还有涪水公安的一个便衣,在溪水激流的林边,在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旁,与保良做了从容的交谈。他们其实早就先于保良返回了涪水,不用解释保良也能明白,他们仍然把权虎,甚至,也把保良的姐姐,作为找到权三枪踪迹的一根线头。他们在这里已经持续监视多日,尚未发现权虎夫妇有什么异动。这些天与权家来往走动的关系,仅限于冯伍和几个船长及货主之类,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在他们的视线中唯一有所惊讶的,就是几天前保良的忽然闯入。
在这个安静的树林边上,他们告诉保良,根据他们获得的信息,权虎将在今天傍晚乘“浪峰”号货船离开涪水,大约数日后才会返回。他们找保良的目的,是要他在权虎走后立即去找他的姐姐,设法从他姐姐口中,刺探权三枪的下落,哪怕仅仅是蛛丝马迹,也可能具有重要的分析价值。
保良答应。
金探长严峻的语气,让保良心里七上八下,他唯一想要问明的,是他的姐姐到底有没有卷入了犯罪。
好在,金探长对保良的恐慌作了安抚,他说现在还没有发现你姐姐与犯罪有什么关系,不光你的姐姐,就连权虎,目前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权三枪杀人案有所牵涉。但毕竟,权虎和权三枪从小一起在权家长大,亲如兄弟,对你父亲,同样仇视。所以我们分析,权虎很有可能知道权三枪所采取的复仇行为,也很有可能至今与权三枪保持某种联系。现在我们把权虎作为一个重要线索,搞清楚他是否涉案,对你姐姐实际上也是一种保护,一种解脱。
保良点头,他说但愿如此。
结束与警察的谈话后时间已过正午,警察们与保良同车回城,并在路上的一个餐厅请他吃了一顿午饭。饭间夏萱问到保良父亲的情况,身体以及情绪等等,还有和保良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和解如初。
说到父亲保良言语很少,只说父亲身体一般,情绪一般,父子之间,很少共同语言,虽然不算形同陌路,至少算是比较冷淡。他也不知道父亲在那个训练基地还要再住多久,一旦离开那里又到哪去,将来会不会再找老伴,再找的话这样的状态谁愿跟他,不找的话以后谁来照顾生活起居,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总是一个人对影面壁。
夏萱只是听着,没再多问,也没多嘴指教保良应该如何如何。金探长和那位涪水便衣自恃年纪比保良长了一辈,讲了些老人的规律和儿女的本分,劝导保良多尽孝道,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父亲,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人子之道讲的就是报答二字,你报答你父亲将来你的儿女也才会报答于你。保良听着,听完点头。他没作任何解释,也知道人家说的都是正理。
黄昏,那辆白色面包早早地就停在了离权虎家稍远些的一个街区。保良和金探长及夏萱等人一起,闷在车里,等候着外线侦察员的消息。
大约五点钟左右,消息传来,权虎和冯伍一起,领着孩子,走出家门,直奔码头的方向去了。面包车随即开动,朝权家的小巷全速开去。到了巷口不远,车子停下,保良刚要下车,被金探长拦住,让他重新坐回座位,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和外线侦察员用手机一通联系,直到确认权虎等人已经登船,确认那艘“浪峰”号已经拔锚离岸,才点头让保良下车。下车前还不忘嘱咐保良几句,让他循序渐进,不要着急,时机不到不要贸然追问权三枪的情况,免得你姐抵触疑心。金探长给保良的要求非常宽松:即便你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要紧,就算你和你姐团聚一场,拉拉家常,也都可以。嘱咐完了又让保良重复了一遍约定的联络方法,然后才看着他下车朝巷口走去。
保良走到巷口,路过巷口的一家副食品店,想了一下,进去买了些水果,又买了两尾鲜鱼,一手拎了,才走进巷子。
三分钟后,保良敲开了姐姐的屋门。
姐姐对保良的再次出现,感到万分惊奇。她拉开房门时脸上还挂着尚未擦净的眼泪,在见到保良之后,随即转悲为喜。
那天晚上保良为姐姐做了一顿细致的晚饭,他想唯一能让姐姐幡然醒悟的,只有或已被她遗忘的亲情。亲情的回归不仅仅依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说教,而更要依靠实际的关心与爱护,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