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姊妹别过夫人,来到花园,走过几层凉亭水榭,到了文杏楼。只见满园桃杏盛开,嫣红照眼。紫芝望着宝云道:“姐姐,我们今日莫到凝翠馆去,那边太觉辽阔冷清,此刻桂花又不开,虽说松阴可爱,须交四五月方好玩哩,我们就在这个阁子里坐坐罢。”宝云道:“愚姐也是这个意思。”一齐进了文杏阁。不多时只见使女来报,蒋府、董府、掌府、吕府四家小组都到了,众姐妹连忙迎出。
原来这蒋进乃河北道广平郡人氏,现任吏部考功员外郎。夫人赵氏。膝下一子四女。子名蒋绩,尚在年幼。长女名唤蒋春辉,次蒋秋辉,三蒋星辉,四蒋月辉。还有寡嫂跟前两个侄女,一名蒋素辉,一名蒋丽辉。姊妹六人都生得丽品疑仙,颖思入慧。去年郡试俱在十名以内,试毕来京,静候部试。
谁知武后因当年举子部试,本归吏部考功,今虽特点礼部,仍将蒋进派为同考,又派了礼部主客员外郎董端、祠部员外郎掌仲、膳部员外郎吕良,共四位同考,以示慎重之意。蒋春辉等闻父亲派入同考,都要回避,好不扫兴,因同赵氏夫人说知,在家无事,要到姨夫董端府上会会姨表姊妹,消遣消遣。夫人随即命人伴送到了董府。
这董端乃江南道余杭郡人氏,现任礼部主客员外郎。夫人赵氏。膝下无子,生有五位小组,长名董宝钿,次董珠钿,三董翠钿,四董花钿,五董青钿。个个都是娇同艳雪,慧比灵珠。这日正因回避在家闷坐,听得蒋家表姐过来,姊妹五个连忙迎到上房,大家行礼。赵氏夫人正在让坐问话,只见董端从衙中回来,蒋春辉忙同五个妹子上前见礼。董端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同你父亲才在卞府,那卞家伯伯恐你们不能赴试,在家烦闷,今日接你们过去,同孟府、掌府、吕府几家姊妹,大家聚聚。”言还未毕,蒋进也命人过来告知此话,就教六位小姐同这边五位小姐一同过去。众姊妹个个欢喜,登时乘车。行至中途,又遇见掌府、吕府小姐,也是望卞府去的。
这掌仲乃河东道太原郡人氏,现任祠部员外郎。夫人朱氏,三胎生育二子四女。二子俱幼,大女名叫掌红珠,次掌乘珠,三掌骊珠,四掌浦珠。姊妹个个都生得神凝镜水,光照琪花。这位掌老爷就是膳部员外郎吕良夫人掌氏之兄,同卞滨、孟谟、蒋进、董端、吕良都是同科进士。那吕良乃河东道平阳郡人氏,夫人掌氏,止生三女,长名吕尧,次吕祥,三吕瑞。姊妹三个也是生得暖玉含春,静香依影。这日因卞府来请,约了掌家四个表妹,一同前来。走至中途,恰恰遇见蒋、董两家小姐。
不多时到了卞府,宝云等迎出,大家拜见,并与成氏夫人行礼归坐。茶罢,成氏道:“诸位侄女这两年都是在家用功,相聚日子甚少,即或偶尔一会,我看你们都是匆匆忙忙就别过了,总因有个书本子放在心上。好在你们姊妹都立了淑女匾额,也不枉这几年苦功。去年冬天,我打听打听这家也中了,再问问那家也中了,你们姊妹三十三个,就没剩下一个。我那时得了这些喜音,足足欢喜好两月,只怕比你们自己喜的还加倍哩!如今就只可惜你们现现成成的才女匾额,却被你们父亲、伯伯、叔叔们耽搁了。”蒋春辉道:“这是侄女们才女星还没现,所以有此一折。将来能够托赖伯母福气,再遇才女部试,诸位伯伯同侄女父亲不派入考试,那就好了。”
紫芝道:“春辉姐姐,你这话才叫望梅止渴哩!你想自古至今,天下考过几回才女,还想将来再考?并且还要父兄、叔伯不派考官,你想可难不难?太后诏内虽有下科殿试之说,也不知何年何月。况且即或他年再遇女试,只怕到了那时,你同宝钿、尧、红珠几位姐姐都有姐夫了。就是这边宝云姐姐同我兰芝姐姐,到那时大约也有婆婆家了。”兰芝听了,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把紫芝瞅了一眼道:“你又乱说了。”吕尧道:“紫芝妹妹如今念了几年书,怎么嘴里还是这样淘气?”掌红珠道:“姐姐,你还不知哩!我们今年正月来贺节,伯母留我们看灯,住了两日,谁知紫芝妹妹那张嘴,近来减去零碎字,又加了许多文墨字,比从前还更狠哩!”董花钿道:“紫芝妹妹嘴虽利害,好在心口如一,直截了当,倒是一个极爽快的。”紫芝道:“方才尧姐姐因我说他有姐夫,他就说我淘气。难道有姐夫这句话也错了?如果说错,并不是我错的。那孟夫子曾说‘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只好算他错的。谁知那乐正子听了,不悦道:‘紫芝不要混说,我先生何尝说错?你去问问那些女子,他们可肯对天发誓,一生一世不愿有家么’?”成氏笑道:“你们听听,他忽然把乐正子又请出来,说的活灵活现,倒也有个意思。”蒋星辉道:“伯母莫要赞他,他得了意,更要乱说了!”
紫芝道:“我也不想下次再考,我只盼明日部试,太后看了卷子,说去年郡考还有几家同姓的,怎么都不见了,快快教他都来殿试,那就好了!”蒋春辉道:“妹妹,你这话虽不是望梅止渴,却有四字批语。”青钿道:“那四个字?”春辉道:“叫做‘画饼充饥’。”成氏笑道:“要这样说,一个是望梅止渴,一个是画饼充饥,那还好么?依我说,你们饭后无事,何不求个签儿决决疑,闻得六甥女起的课最灵,或者起个课也好。只顾说话,你们也该用饭了,都到晚芳园去罢。”紫芝道:“这里花园本名‘漱芳’,为何又改做‘晚芳’?”成氏道:“这是你舅舅因膝下无子,欲取晚年得子之兆,所以改做‘晚芳’了。”
众姊妹别过夫人,都到园中,进了文杏阁,照向日次序,分宾主坐下,用了点心。蒋秋辉道:“可惜今年殿试,都不能恭逢其盛。愚姊妹向来并未用功,今年不去,倒是借此藏拙,诸位姐姐未免抱屈了。”宝云道:“当日伯伯大魁天下,谁人不知,所谓家学渊源。六位姐姐如果与试,自然也是前列,怎么倒说藏拙的话?”董珠钿道:“若论藏拙,要算我们姊妹五个。莫讲别的,只这学问上,向来也不知叨宝云姐姐多少教,还算我们老师哩。”吕瑞道:“若这样说,宝云姐姐要算我们太老师了。”紫云道:“此话怎讲?”瑞道:“向来我们常叨珠钿姐姐教,珠钿姐姐又叨宝云姐姐教,以此论起来,岂非太老师么?”掌红珠道:“宝云姐姐是珠钿姐姐的老师,又是瑞姐姐的太老师。但我们素日又叨瑞姐姐教,若论称呼,宝云姐姐该算我们甚的老师哩?”紫芝道:“据我看来,只好算个太太老师了。”蒋丽辉道:“太太同老师本是两人,今忽变成一人,倒也别致。”
紫芝道:“我劝诸位姐姐暂把酸文收一收,我有句话说。今日之聚原是舅舅惟恐大家不能应试,心中烦闷,接来一同玩耍消遣。我可不会说谎,我连日因回避在家,同我七个姐姐妹妹心里好不闷躁。今日听得舅舅来接,以为借此大家玩玩,可以解解闷气,谁知你们见了面,只说这些口是心非的道学话,岂不闷上加闷么?”董宝钿道:“我看紫芝妹妹如今中了淑女,还这样好玩,他的脾气倒同我家青钿妹妹一样。”芳芝道:“紫芝妹妹平素在家总是如此,我们起他一个外号,叫做‘乐不够’。”紫芝道:“莫说我中了淑女还要玩,就是太后准我们殿试,中了才女,也要玩哩!”锦云冷笑道:“你们听听,好自在话儿,还想殿试哩!”蒋春辉道:“他这话也有四字批语。”香云道:“叫做甚么?”道辉道:“叫做‘一相情愿’。”掌浦珠道:“姐姐倒莫这们说。妹于听得家父说,此番女试乃自古未有旷典,非往年科场可比,原可无须回避,无如大家俱怕冒昧,不敢请旨,以致耽搁。如果联衔请旨,太后正恐考的人少,那有不准之理?如今只盼他怎样能问一声,或在别的话上提起,也就好奏了。”
蒋素辉道:“我们与其疑疑惑惑,何不遵着伯母之命,公求一签,看是怎样?”宝云道:“如此甚好。”因命丫环摆设香案,着人借了签筒,登时齐备,一个个虔诚顶礼,望空祷告,求了一答。把本展开,大家一看,却是“中平”。签后面有两句诗道:“欲识生前君大数,前三三与后三三。”众人看了,都不解何意。紫芝道:“这末句明明写着前三三,是我们三十三人;那后三三是三月二十三日,教我们去殿试。难道这还错么?”掌乘珠道:“妹妹解的虽有点意思,但殿试在四月,怎说三月就殿试哩?”紫芝道:“不错,我倒忘了。只怕三月二十三日教我们去补部试罢?”吕祥道:“适才伯母说芸芝姐姐会起课,我们何不再起一课?签课合参,岂不更妙?”彩云道:“闹了半日,把这件决疑的忘了。”
众人都围着孟芸芝,教他起课。芸芝道:“这也不必都起,只须公起一课,详详课体,再看看类神,就可略知一二了。”掌骊珠道:“既如此,求姐姐起罢。还是用钱摇,还是蓍草哩?”瑶芝道:“那是《周易》课用的。他这六壬课要报时的,就请那位姐姐报一个罢。”董青钿道:“等我来。”刚要想报,因忖了一忖,指着外面向众人道:“口报时辰,惟恐三心二意,我如今将那东道紧靠桥边那颗杏树,有个翠雀落的朝东那一枝杏花折来,看看连花带朵共有多少。如在十二朵之外,就以十三为子时。以此为时,不知可好?”
绿云不等说完,即拉了玉芝,一同走出。随后琼芝、青钿也跟来。刚到桥边,玉芝道:“你看那个雀儿见有人来,他就飞了。”绿云道:“幸亏他才要飞,早早飞开,还记不清那枝哩。”好在还不甚高。即用手轻轻折了下来。琼芝道:“难得齐齐全全一个花瓣也不落。”只见蒋月辉迎来道:“芸芝姐姐教你们留神拿着,莫把花朵遗失,就不灵了。”一齐来到阁内,芸芝接过杏花,数了一数,却是初放朵儿,连大带小共三十三朵。华芝道:“你看这个花儿也合今日人数,莫不有些道理么?”香云摇手道:“姐姐且慢议论,让他静静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