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燕紫琼来到营中道:“我因丈夫被困,即至小蓬莱,一步一拜,叩求神仙垂救。适蒙仙人赐了灵符一道,灵药一包。此符乃请柳下惠临坛,临期焚了,自有妙用。”文芸道:“这药有何用处?”紫琼道:“据说此药是用狠兽之心配成。凡去破阵之人,必须腹内先吃了狠心药,外面再以‘柳下惠’三字放在胸前。到了阵内,随他百般蛊惑,断不为其所害。再有灵符之力,其阵自然瓦解。”把符药交代,回女营去了。
到了二更,文芸派了兵将,焚了灵符,把阵破了,攻进城去。里面虽有张易之差来几员将官,那里禁得众公子一齐并力,早抱头鼠窜而去。宋素、卞璧向日都不在色欲上留意,所以都好好回来。武五思家中一无所有,惟供着许多女像,当即一一焚毁。文芸也领大兵进城。宋素安抚百姓,歇宿一宵。
次日派了蔡崇、褚潮率领二千兵在此镇守,大队人马又朝前进。
这日来到才贝关。武六思早已把阵摆了,来到疆场喝道:“谁敢破我此阵?”章荭纵马出来,同武六思略斗两合,即冲进阵去。到了里面,只见四处青气冲霄,铜香透脑。章荭不觉叹道:“世上腐儒只知妄说铜臭,那晓其香之妙,可惜未被这些臭夫闻此妙味。”远远望去,各处银桥玉路,朱户金门,光华灿烂,颇有富贵景象。慢慢提着丝缰,来到一座冲天牌楼,上面写着“家兄”两个金字。穿过牌楼,人来人往,莫不喜笑颜开,手内持钱。钱有大小,其字亦多不同:有写“天下太平”的,有写“长命富贵”的。只见有个晋代衣冠之人,生得面黄瘦,肚腹鼓胀,倒像患了积痞一般,坐在那里,四面许多钱把他团团围住。他却满面欢容,一个一个拿着赏玩。
正朝前进,忽见一个大钱阻住去路。那钱竖在那里,金光闪闪,其大无对,下面密密层层,有亿万人来来往往,都想争夺此物。细细看去,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一不有。也有绯袍像简,在那里伸手的;也有胥吏隶役,在那里勒索的;也有捏造词讼,在那里讹诈的;也有设备赌具,在那里引诱的;也有怒目横眉,在那里恐吓的;也有花言巧语,在那里欺哄的;也有暗设牢笼,在那里图谋的;也有描写假字,在那里撞骗的;也有钻穴逾垣,在那里偷窃的;也有杀人放火,在那里抢劫的。种种恶态,不一而足。大钱之下,悬着无数长梯,梯旁尸骸遍地,白骨如山,都因妄求此物,死于非命。
章荭看了,暗暗点头,嗟叹不已。远远望见那钱孔之内,铜馨四射,金碧辉煌,宛如天堂一般。把马拴在一旁,沿梯而上,走到钱眼跟前,轻轻钻进。
四处一望,里面尽是琼台玉洞,金殿瑶池,地下碧玉为路,两旁翡翠为墙。
气象之富,景致之精,迥非人世所有。游玩多时,越看越爱,忖道:“如此沿天福地,倘得几间幽室,在此暂住几时,也不枉人生一世。”
正在痴想,迎面忽现一所高堂大厦。走进看时,前后尽是琼楼瑶室,画栋朱栏,各种动用器皿,件件俱全。看罢虽然欢喜,复又摇头道:“这样精室,若无锦衣美食,两手空空,也是空自好看。”再到各房张望,谁知那些锦乡绫罗,山珍海错,金银珠宝,但凡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备。不觉恨道:“早知如此,为何不将仆婢带来!”只见有个老苍头手拿名单,带着许多长随、小厮,上来磕头。又有一个老嬷带着几个丫环,也来叩见。章荭道:“那个苍头名叫甚么?你们共来几人?”苍头道:“小人姓王,因我年老,人都称我王老,连老奴共有十六人,来此伺候。现有众家人执事名单,请恩主过目。”
章荭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管总帐家人二名:四柱、二柱。”看罢,点头道:“管理总帐全要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算的明白。今派四柱倒也凑巧,为何又把二柱派在内呢?”二柱道:“只因小人算盘不精,往往算错,只能管得两柱,故此王老把小人派了,帮着四柱做个副手。”章荭道:“他也是个人,你也是个人,为何你只管得一半?以后必须好好学算盘,倘把算盘学精,就是替人管管钱谷征比,也是好的。”二柱连道两个“是”,闪在一旁。
章荭又朝下看:“管厨家人一名:对文。”把头点点道:“厨子最爱开谎帐,全要替他核对明白。今派对文管理倒也罢了,但你不可因他开谎帐,就便也加上些,我主人就架不住了。”对文道:“小人不敢。但只每日茶酒、洗澡几个零钱,还求主人见谅。”章荭道:“只是不要过于离奇,这都使得。天下那有分文不苟的?况且你又不图廉洁牌坊。”对文道:“这是恩主明见。”
章荭又朝下看:“管银家人一名:五分。管钱家人一名:四文。”章荭道:“管银钱家人却派五分、四文,这是何意?”五分道:“小人向日做人最老实,凡有银子出入,每两只落五分,从不多取。所以王老特派小人管执这事。”四文道:“小人向日也最老实,每钱一千,只扣四个底儿,不像那些下作人,每钱一千,不但偷偷摸摸,倒串短数,还搀许多小钱,小人断不肯的。”章荭点头道:“每两五分、每千四文,也还不多,都算要好的。就只你们名字,被外人听了未免不雅,必须另改才好。”王老道:“不消改得,他们都有乳名,就叫乳名也好。”五分道:“小人乳名榆荚。”四文道:“小人乳名比轮。”章荭道:“将来再派比轮替我照应照应车辆。怪不得五分生得又瘦双小,原来乳名却叫榆荚。外面刮动风须要留神,设或被风吹去,我的银帐少不得又要另换新手,那时再想你五分,只怕不止了。”又把单子看去:“管金珠家人一名:宝货。管绸缎家人一名:丰货。管果品、点心家人一名:藕心。管鱼虾、海菜家人一名:鲛文。管酒家人一名:半两。管厕家人一名:赤仄。管门家人一名:厌胜。厨子二名:契刀、错刀。水夫一名:货泉。”
章荭道:“那宝货、丰货以及藕心几人,派的执事都还相称。但管酒家人为何却派半两?”王老道:“老奴因他素日替主人管酒,不敢过于弄诡。每日只偷得半两,不过略略杀杀馋虫,所以小人派他管这执事。”章荭道:“每日只偷半两,并不为多,此人派他管酒也还不差。但派定之后,莫要认真放出量来,那可使不得。”半两道:“恩主只管放心。小人量窄,即或放量,也不过几杯。”章荭道:“莫讲每日只得半两,就是再添几两,这个东道我老爷也做得起。就只怕的久而久之,把两丢了,上了斤,或者才开一坛,你倒先去了半坛,我可供应不上了。这都慢慢再定章程。我还要问苍头:你把茅厕派了赤仄,这是何意?”王老道:“老奴因他名内仄字,原是厕的本字,难得这样巧合。又因他姓赤,惟恐厕内倘有赤痢、血痔之类,也好教他触目惊心,时常打扫。因此把他派了。”
章荭点头道:“这个还人地相宜。为何你把管门家人却派厌胜呢?”王老道:“老奴派他,却有深意。因他素日替人管门,最厌客人来拜,他这脾气恰恰与姓相合。并且胜字也可读做平声,所谓‘厌胜’者,就如厌之不胜其厌之意。因其如此之厌,所以凡有客来,总是一概回他不在家。且能言善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令客人不得进门。门上有了这样能事家人,恩主于五伦之中,虽于朋友这伦有些欠缺,毕竟少了许多应酬之烦。人生在世,只要自己畅心适意,那里管他五伦、四伦?就缺几伦,也还是个人,难道人家就不把你当人么?”章荭道:“你这蠢才莫非疯了?怎么同我你呀、我的混闹起来!”王老道:“老奴只顾乱说,那知说的倒忘形了。”章荭道:“厌胜善于回客,可有什么凭据么?”王老道:“虽无凭据,却有一个笑话:当日他替人管门,一日适值主人的表叔走来,正要进内。厌胜未曾留神,只当客人来拜,连忙上前拦住道:‘我家主人不在家,请老爷改日再来罢。’这位表叔太爷听了,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道:‘你这囚徒,也不仔细看看,我是你主人的表叔,怎么也回我不在家?’”一面说笑,又将小厮名单呈上。上面写着四人名姓,是沈郎、鹅眼、荇叶、菜子。章荭把四人望了一望,只见个个腰如弱柳,体态轻盈,真是风儿略大就可吹得倒的,却是绝美的俊仆。
那老嬷也把仆妇、丫环带来,侍立一旁。章荭道:“你姓甚么?他们都叫什么名字?”老嬷道:“老婢姓子,那些姐儿、哥儿因我年老,都叫我子母。叫来叫去,无人不知,倒像变成名字了。这名字内中有个母字,虽不吃亏,但仔细想来,到底古板。今日老爷何不替我起个风骚名字哩?倘能又骄又嫩,不像这么老腔老班,那就好了。”章荭忖道:“这个老狐狸头上并无一根黑发,还闹这些花样,倒是一个老来俏。我且骗他一骗。”因说道:“你要改名字,惟有‘青蚨’二字可以用得。虽系虫名,乃人人所爱之物,你若改了,将来必是人人喜爱。况这青字就有无穷好处,诸如青春、青年之类,都是返老还少之意。并且内中还有青丝,你目下发虽如霜,叫来叫去,安知不变满头青丝呢?”子母道:“多谢老爷厚意。如今改了青蚨,日后设或有点好处,我一定绣个眼镜套儿,送你老人家。”
章荭道:“再过几十年。我眼睛花了,少不得要托你做的。这六个仆妇都叫什么名字?管什么执事?”子母道:“一个是替奶奶管香粉的,名叫白选;一个是替奶奶管胭脂的,名叫紫绀。这个专管奶奶裹脚布,名叫货布;那个专管奶奶挑鸡眼,名叫鸡目。还有两个:一名纟延环,专管奶奶钗环;一名传形,专替奶奶画小照。”章荭道:“奶奶缠足要用多少布,却要派人专管?倒是这个画小照的,却不可少,并且连挑鸡眼也都派人,难为你想的到。将来告诉奶奶,一定要赏的。但那纟延环为何生的那样瘦小,莫非有病么?”子母道:“延环虽瘦,还算好的。刚才还有几个仆妇,诸如水浮、风飘、裁皮、糊纸之类,都生的过于瘦弱,老婢惟恐不能做事,都回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