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来,生拉硬拽把他抱住:“好像我打扰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我还是感激不尽!我不知道在人类变形之前你有没有孩子……”她又说了些别的什么,但他没听进去。真的没听进去,因为当时她直接贴了过来,亲吻他的脸颊。她刚才说的好像是她的朋友是名牙科医生?
奥利弗呆如木鸡,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摔倒在地。除了瑞利之外,他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有几个月没和“人”正常交流过了,因此他很难一次性接受这一切。“是——是啊——”他结结巴巴地说。“虽说她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你来这还是对的。不检查一下谁知道呢。”他不再言语,慌忙逃出大门。
曾经,照顾亚历克斯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以至于他完全没为自己而活。为什么他非得让个带着病孩子的母亲来提醒他这一点?要是他自己的生命都空无一物,无法向她分享,他该怎么救回亚历克斯的性命?
回药房的途中,他开始傻傻地哼起歌来,哼的是《吉尔伯特和苏勒宛》(GilbertandSullivan,一部歌剧,有改编电影《乐坛双杰》)中他知道的一部分片段。从药房里出来,走回亚历克斯的病房时,他又唱起了他们两个原先经常合唱的那曲爱情歌剧——《歌剧魅影》。她现在没法唱歌,他只得自己去补齐她的部分,但这没关系,至少他还能想起他究竟为何喜爱歌唱。
这个世界不会就这样一下子改变。乐观向上不会让工作不再那么辛劳,更不会让痛苦的工作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但它确实让奥利弗以另一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他不是因为死亡是他的仇敌才奋起反抗(虽然这也很对),而是因为生命本身就弥足珍贵。
他的心态一发生改变,他眼中的世界也随之变化。唱到兴起,奥利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他很怀疑自己也许从来就不孤单。
房间里的这个存在与他所知的任何生灵都毫无相像之处。如果他不直视她,她看起来就只像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几乎顶到房屋一角的屋顶。树叶而不是毛发编织成的硕大流苏坠在她的脑后,皮肤有着像树皮一样的棕色,还满是褶皱。她踏足之处芳草滋长,昆虫鸣唱。
但当他想看清她时,人类的外表便分崩离析。他看到的画面刺痛了他的双眼:那究竟是胳膊,还是象鼻?那究竟是一副迷人的面孔,还是说她的双唇之间其实探出了一只丑陋无比的昆虫口器?她那几条壮实的腿的末端是不是爬行动物的利爪?所有细节都不固定。她并非属于哪个物种,她是它们的集合。
他不知道她在这究竟有多久了,他只知道她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向他笑道:“看来你睁开眼睛得正是时候,我的儿子。”
奥利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坐了下来。他觉得他好像应该向她俯身致敬,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自欧迪姆之后,他再一次感觉嘴里发苦,也许这又会是一次永恒的囚禁。“说的好像我应该认识你似的,但我很清楚我的母亲是谁,而你不是她。”
这个家伙翻了个毛骨悚然的白眼。要是她只有两只眼睛的话,这个表情可能还不是那么恐怖。她无视了他的讥讽:“既然现在你看见了我,那我们说不定就可以做些实事了。你以为没人能看到我时,保她一命很轻松吗?从十一月起我就一直在原地踏步。”
“你是什么东西?”他根本没问“是谁”。不知怎的,奥利弗知道她在他眼里看来虽然像个人类,但那只是因为这是他想要看到的模样。一旦他仔细端详,人类的外形就会消散,因此他绝不会这样做的。这样看她会让他轻松许多。
她的笑声像鸟鸣一样在病房里回荡。不对,是真有只鸟:一只亮红色的红衣凤头鸟,正站在窗沿上小憩。他之前怎么会没看见它?“她的一位朋友。”她指了指床上躺着的那位。“我或许冷酷无情,但我也很公正。我会还上人情,不会让她因服侍我而死去。”
“亚历克斯服侍你?”奥利弗后退一步,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时间越久,他就越想起欧迪姆。难道他们刚从一个怪物手中逃出生天,就又要落入另一位的魔爪之中了吗?
她耸耸肩。“也许这样说更好:她这个造物正合我意。你也一样。孩子,没必要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怒气冲冲,不是每一个你不能理解的存在都是敌人。”
“合什么意?”奥利弗试图挡在这个陌生人和他的病人之间,但她的体型太庞大了,他拦不住她,因此他改而站到床边。他知道他在她面前就是螳臂当车,但他还是要这样做。
这次她笑得更响了:“用你们现在的语言可说不明白。”
“你尽量说。”他像往常一样从地面汲取力量,想把带轮子的护理床拽到他身边。站在二楼,这样做要困难得多,至少他以前是这样以为的。
但今天不一样。床在一股巨力的作用下冲了过来,连在上面的电线险些拽脱。他被撞飞了,背部撞到了墙上,险些飞出了四号病房。奥利弗的力量并不像过去一样从正下方传来,而是来自他面前的墙角。
即便这个诡异的家伙看到了他的动作,她也没做出什么表示。“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大概是这样:所谓‘合我意’,就是我的造物拥有自我意识这个事实本身。这个宇宙确实广袤无垠,但如果没有谁身在其中,它再如何美丽又能怎么样呢?”她靠近那张床,俯下身来。奥利弗想拦下她,但恐惧让他瘫倒。最后,事实证明他是虚惊一场:她只是像一位母亲一样轻轻拨开挡在这只雌驹眼前的鬃毛。她的身体在她的碰触下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灰暗,变得更加富有生机。她仍然没醒过来,但现在她看着更像是在安详地沉睡,而不像是昏迷。
“她是我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次尝试。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要是你以为活得久就是成功,那你恐怕和恐龙有不少共同语言。万事万物都有个尽头,迟早,她也会被取代。”她攥住她雾气一般的长袍,手被它染得惨白。“但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你说的不是亚历克斯,对吧?”
她只是微笑以对,重新站直身体:“把你的蹄子伸给我,我的孩子。我现在还需要她,我也同样需要你。”
他举起右前腿,但他并没有将它伸给她。她走近了些,弯下腰(她真的是弯了个很大的腰),好像想要抓住它一样:“孩子,别害怕。你自始至终就在服侍我。在那些外来者的帮助下,你现在能用这双全新的眼睛看到我的身影,但我一直都在,所以现在服侍我没什么奇怪的。”
他惊恐地后退,贴到墙壁上退无可退,险些在恐惧中摔倒。“那个幽灵,欧迪姆……他听着就和这一样。他也想让我们服从。”
一道闪电划过这位陌生人的脸庞,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比鲨鱼还要阴沉:“别把我和那个怪物相比,我们没有半点相同。他从你们那里夺走了我最宝贵的礼物。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付出,只是掠夺、再掠夺,夺走他所能触及的一切。但我不是。”她又向前靠了一些。“我不会从你身上夺走任何东西,奥利弗。我不会夺走你的自由意志,而是让你去运用它。实际上,我需要你去运用它。如果我只想要服从,那我根本就不需要动物。”
他还是犹豫不决,但他重新举起了蹄子。
她继续靠近。“我的盟友虽然对我毫不知情,但他们给了你们我从没幻想过的能力。你们迟早会熟练掌握它,就和往常一样,但现在时间紧迫,我需要她,为此我必须取得你的帮助。虽然那些外来者对他们所说的魔法更为精通,但我没办法和他们对话。我努力过了,但到目前为止只有那个沉睡中的孩子和你听到了我的声音。所以现在听好了:拯救我的女儿。”
奥利弗最后低头看了自己的蹄子一眼,随后便站起身将它伸给这位陌生人。她用她那手指粗硬如树根的手接过了它,剧烈的疼痛随之涌来,让他在痛苦中尖叫。但这没关系,这份痛苦代表着新生。
这个无名的存在需要他来拯救亚历克斯?这正是他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