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长秀又一次醒来,发觉已经是深夜了。
被请来的医师还有些拘谨,硬着头皮对他说着“恕我才疏学浅,实在没办法治愈您的病症”一类的话,但丹羽长秀对于自己腹部越发剧烈、已经发展到会令他昏厥的剧痛,实际上也猜测到这大概是治愈无望的奇病,因此他没有为难医师,只是唤来小姓将人送出去和支付些许诊费。
而在他昏厥的这段日子里,羽柴秀吉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攻打四国地区的长宗我部氏,并且与近卫前久来往甚密,京都已经渐渐有了羽柴秀吉打算认近卫前久为义父、取得“近卫”的姓氏后谋取关白职位的流言。
——或许不只是流言。
回忆起早年间羽柴秀吉堪称谦卑地从自己、柴田胜家、明智光秀的名字里各取一字来组成“羽柴秀吉”这一姓名的丹羽长秀如此想道。
在身份高低被逆转后,他总算能够看清羽柴秀吉忠厚面孔下的勃勃野心。不,他其实早就注意到羽柴秀吉是织田家最有向上攀爬欲望的人之一,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羽柴秀吉不会忘记信长提拔他的恩情、认为这种野心能够帮助织田家开拓疆土。之后,羽柴秀吉一力主张将年幼的三法师成为织田家的继承人,他也只是觉得,羽柴秀吉至多是想要攫取更大的权力,而三法师虽然年幼,但可以由织田信雄和织田信孝在旁辅助,这两人恰好可以和秀吉达成平衡……
而这些,仅仅是他以为而已。
事实是织田家以最快的速度分崩离析,是织田信孝被迫切腹自尽,是柴田胜家溃败后自刃,是织田信雄背叛同盟德川与秀吉和谈……他并不是没有才能的人,但是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家臣位置的他,根本阻拦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
但是羽柴秀吉,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要吞下织田家的主意的。
以为不加入秀吉一方、仅仅表现出友好就能维持住织田家的平衡,这样的他何其天真可笑。
织田家诸多重臣尽数折戟在这一场内乱里,而他在这之前还以为羽柴秀吉忠心耿耿,何其可笑!!
这场病痛、难道就是上天对他识人不明的惩罚吗还是说——
丹羽长秀看向放在一旁的铇切长光,当年织田信长(明智光秀)对他的喝问就如炸雷一般在脑中响起:
【你务必,从一而终,只效忠于“织田信长”!!】
还是说,是他的主公的愤怒所致的呢!
腹部的疼痛如此剧烈,连带着头颅都泛起一阵阵的抽痛,几乎让他无力将那振刀拿到手中。但是这样疼痛下,他的思维却仿佛被唤醒了一样,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那些曾经发现、却因为现状复杂而被暂时忽视的问题如流水一样从他脑中里淌下。
为什么柴田胜家对羽柴秀吉如此憎恶、甚至在清州会谈时一度质问羽柴秀吉是否杀害主公
为什么孀居十余年的阿市会突然愿意嫁给柴田胜家,而归蝶夫人又拒不接受任何一方的好意、情愿潜心修佛
为什么同样是第一时间折返并去攻打“明智光秀”,他和织田信孝都比羽柴秀吉迟了一步,在赶到京都时,羽柴秀吉不仅完成了各种防御工事的布置还占领了京都
以及、最重要的——
本能寺之变里没有留下“织田信长”的尸骨,而羽柴秀吉自称讨伐“明智光秀”成功并出示了头颅,但他们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明智光秀面巾下的长相,也就无从分辨头颅真假。织田信长当真已死羽柴秀吉讨伐的当真是“明智光秀”
丹羽长秀自是知晓,一切都不可能、也不应当,往那些最为诡谲、几乎等同于恶意揣测的方向去想。但是那些细微的违和感又是如此清晰,在他因为病痛而无力处理事务的时候,变本加厉地冲击着他的内心。
他分明是比谁都清楚的,柴田胜家对织田家同样忠心耿耿,若论家臣中对织田家的影响力,恐怕还要在他之上。纵使柴田胜家与羽柴秀吉以往有诸多龃龉,这个已经经历过三任家督的老臣也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质问羽柴秀吉,甚至荒谬地提出“杀害主君”这样的猜测。
而且,他和信孝当时离京都明明更近。报信的时间、处理当前战事和以免牺牲掉之前打下来的成果的时间、带大军前进的时间……若这些时间统共加起来,羽柴秀吉还能比他们反应更快,只除非羽柴秀吉比他们更早收到消息、又或者更早就向京都进军了。
他们收到的消息并未被拦截,传递时间合理,那么秀吉的反应速度……便是,如此令人细思恐极。
若是当真如柴田胜家所说的那样的话。
若是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真的是那样的话——!!!
新一轮的痛苦愈演愈烈,攥紧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这短暂时间里灵活起来的思绪很快也开始变得迟滞下去。在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道,一把抓起铇切长光,捅入自己疼痛的根源。
在极度的痛苦里,他挖开了自己的血肉,将那一颗沾满血迹、犹如鸟嘴的石头狠狠地抓了出来。
“羽柴秀吉!你若当真、令我无颜得见主公,我必定——”
……但是,就算真的如此。
在他看着织田家分崩离析之时、看着织田家老臣们被诛杀之时,他不就已经再无颜面在黄泉里与他的主公织田信长见面了吗
如此可悲……如此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