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安提乌姆,在和其他伴驾随行的达官贵人们竞争,争夺恺撒的笑容和欢心的对决中,佩特罗尼乌斯几乎每一天都得到了胜利。提盖里努斯的影响力丧失殆尽。冷酷残忍和精于算计的他只有在罗马才能使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在罗马,他要做的无非是处理看似危险的人物或是抢劫他们的财产,要么就是玩弄权术,举办奢华程度和庸俗程度超乎想象的公共演出,再不就是满足尼禄的种种兽欲。
可是,在安提乌姆,在这个古典的门廊和宫殿倒映在平坦如镜的蔚蓝色海面上的地方,恺撒过着的是希腊式的艺术生活。诗歌朗诵和讨论诗歌的形式和节奏是他的日常事务。希腊品位和希腊精神提供给世间的一切,即音乐、戏剧、文学,这些吸引了朝臣们从早到晚的精力,可提盖里努斯对这些却一窃不通。诙谐风趣,温文儒雅,心思敏锐和能言善辩的佩特罗尼乌斯比提盖里努斯和其他臣工们知识渊博得多,风度优雅得多,有着明显的优势。恺撒倚仗佩特罗尼乌斯的侍奉,看重佩特罗尼乌斯的意见,并就自己的创作向他请教,而且他还显示出了比以往更为积极的友谊。似乎每一个人都开始认为他对恺撒的掌控现在已经牢不可破,而总是随着恺撒的心情和好恶变化的友谊终于稳定下来了,并且有可能保持一定年头。就连那些曾经对精益求精的伊比鸠鲁派不怎么在乎的人现在也巴结他,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他们中的一些人私下里甚至对势头转向佩特罗尼乌斯暗暗高兴,诚然,他看穿了他们的所有谄媚是好,知道他们的虚伪笑容不值几个钱,他自己也对他的突然得势抱以怀疑的一笑。然而他的懒惰和他的教养都让他无法去追究以前的敌人和诽谤者,他也没有用他的权势去破坏或者毁灭任何一个人,他甚至有过一些可以扳倒提盖里努斯的机会,但是他更倾向于愚弄他,暴露他的无知和粗鲁。
六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道死刑令发出。回到罗马后,元老院的呼吸更轻松了些。关于恺撒及其宠臣在消遣娱乐时做过的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雅事,种种惊人的传奇传遍了罗马和安提乌姆。大家更愿意拥有一个痴迷于艺术的恺撒,而不是在提盖里努斯的指引下残忍暴虐的那个恺撒。提盖里努斯自己也忧虑重重,几乎失去理智,实际上已准备好承认落了下风。因为恺撒不停地说,罗马只有两个真正的希腊人,他的朝堂和帝国中只有两个伟大的灵魂互相理解,那就是他本人和佩特罗尼乌斯。
佩特罗尼乌斯令人叹为观止的圆滑和机敏使所有人确信,他对恺撒的影响力会超越其他任何人,比其他任何人的影响力都持久。没有人想象得出少了他,尼禄将如何行事,尼禄可以与他讨论诗歌、音乐和赛车,或者通过对佩特罗尼乌斯的察言观色,他可以判断出自己的创造力成效如何。与此同时,佩特罗尼乌斯似乎并不在意他与尼禄相处的好坏,也不认为他的新地位有什么重要的。他一如既往地健忘,记性不好,精力不济,懒惰,冷漠,怀疑和言语诙谐。有时候,他仿若在嘲笑整个朝庭,嘲笑恺撒,嘲笑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偶尔他还敢当面批评尼禄,但就在惊骇万分的听众们认为他做得太过分,认为他在给自己写暮志铭,亦或在自掘坟墓时,他给自己的批评包裹上一层机巧的奉承词藻,改侮辱为恭维,变绝谷为佳境。在维尼奇乌斯从他的罗马之行回到安提乌姆七天之后,尼禄在小圈子内朗读了他的《特洛伊亚特》中几个片段,当室内回响着欢呼和惊叹声时,他和平常一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佩特罗尼乌斯。
“描写平庸无奇。”佩特罗尼乌斯说道,将文采给否决了。“只适用于一般的大火。”
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惶恐万状,每个人都被夺去了呼吸,因为自尼禄幼年开始,便没有一个人用那样的口吻,或者凭借那样的因由去指责尼禄。提盖里努斯的脸上显出狰狞的喜悦神色,而维尼奇乌斯的面孔则苍白如纸。他认定佩特罗尼乌斯必然是喝醉了,尽管佩特罗尼乌斯从不饮酒过量。
“真的吗?”尼禄嗓音甜美地问,通常这是表示致命危险的信号,尼禄发出掩饰不住虚荣心受挫的颤音。“是什么让你觉得那么差劲?”
“不要相信他们的评价。”听到佩特罗尼乌斯撩拔尼禄的火气,旁观者们都惊呆了。“他们对写作技能一无所知,对文学天才的理解也就更少了。你问为什么那么差劲?好吧,告诉你吧:不是差劲,如果写出这首诗的是维吉尔,奥维德,或者哪怕是荷马的话!但是出自你手?你没有写得这么马马虎虎,暴殄天物的权利。你太精于此道了。你描述的风景烧得还不够旺;你的火焰还没有灼热到让人信服。不要关注卢坎的溜须拍马;如果那些是他写的诗行,我倒要称他为天才。但是你?你的伟大远胜于此。如果有人如你这般得到众神眷顾,我们便有了期盼完美无缺的权利。可是你却太懒了,你没有全力以赴,你宁愿早饭后打个瞌睡也不愿认真对待工作,你有能力创造出世代流传的最伟大的杰作,一件世人从未见过的杰作。我这么直白地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写出比最好的作品还要好的作品,因为你做得到!”
他说的似乎毫不在意,既语带责备又俏皮活泼,可尼禄的眼睛却因喜悦而显得朦胧。
“众神的确给了我些许天分。”最后,他低声喃语道。“但是他们给了比天分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真正的裁判,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一个除了真话,什么也不说的朋友。”
他把胖鼓鼓,长满着朱红色毫毛的拳头伸向一座金烛台,那是他上次去德尔斐神庙时偷来的,但是在他把草纸卷轴点着之前,佩特罗尼乌斯却把诗稿从他的指缝里拽了出来。
“不,不!”他说。“即使是你的天赋产出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也属于全人类,让我来为你保管它。”
“那样的话,”尼禄站起来,双臂抱住这个机灵的品位与美的裁判官,“就让我把稿子放到一个我亲自设计的专用书匣里送给你。”
他琢磨了一会儿佩特罗尼乌斯的评价,然后点头说道:“是的,你说得当然非常正确。我的特洛伊大火烧得还不够旺。我的火还不够灼热。我原以为能与荷马平分秋色,然而我本应做得更好。在对自己的评估上,我总是放不开胆量。你打开了我的眼界,佩特罗尼乌斯。但是你知道这次的麻烦在哪里吗?当一个雕塑家想凿刻一尊神像时,他会寻找一个模特,而我必须有一个模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座被大火摧毁的城市,而这正是为何我的描写缺乏真实感的原因。”
“我正要补充这一点,”佩特罗尼乌斯又吐出一句奉承话,流露出尼禄体会不到的讽刺。“你一定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懂得模特有多么重要。”
不过尼禄却陷入了沉思,脑中折腾着别的想法。
“你还得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佩特罗尼乌斯。”他仿佛不很确定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对特洛伊毁灭有没有过惋惜?”
“我?惋惜?不,以维纳斯的瘸腿丈夫起誓,一点儿也不!特洛伊被烧是因为普罗米修斯从天神们那里盗取了火种,是因为希腊人决定讨伐普里阿摩斯。如果没有那一场火,埃斯库罗斯就不可能写成《普罗米修斯》;如果没有战争,荷马就不可能写成《伊利亚特》。比起保留某个偏远小城,我觉得还不如把《普罗米修斯》和《伊利亚特》保留下来,那座小城可能又无趣又肮脏,要是放到今天,某个倒霉的地方官还可能会无所事事地呆在那里,因为和当地的裁判庭发生口角,让你浪费时间去处置。”
“那也是我们经过清晰和缜密的思考后得出的想法。”恺撒叹着气,点了点头。“为了诗歌和艺术,再大的牺牲也不为过。希腊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可以为荷马的《伊利亚特》提供素材。普里阿摩斯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吞灭了他的城池的大火,那可真棒。可是我却连一个镇子着火都没有见过。”
那句话之后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提盖里努斯打破了沉默。
“正如我曾向你进言,恺撒,”提盖里努斯快速提醒他,“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把安提乌姆给烧了。或者更进一步,若是你不忍心看到到这些宫殿和庄园落得这个下场,我会烧掉在奥斯蒂亚的船队。或者,我会在阿尔班山的山脚下搭起一座木头城镇,你可以亲自往里面扔火把!那可合你的意?”
尼禄却只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让我看一些烧着了的木架子吗?”他喝道。“你的脑子子里的创新思想已经丢了个一干二净,提盖里努斯,而且,假如你认为一个真实的祭品,我是指一座真实的城市,不足以匹配我的天赋,那么,显然你是看轻了我的天赋和我的《特洛伊亚特》”。
提盖里努斯张口结舌,惊骇不已,说不出话来,这时,尼禄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
“夏天来了。”他疲倦地说着,嗅了嗅清新的海洋空气。“该死的罗马一定已经臭气熏天了……可是我却必须回到那里举行竞技比赛。”
“恺撒。”提盖里努斯突然上前一步,眼神锐利,闪闪发光。“在你遣退其他人之后将我留下片刻。”
一个小时后,在和佩特罗尼乌斯从恺撒的庄园回府的路上,维尼奇乌斯坦承,由于佩特罗尼乌斯对尼禄的特洛伊史诗的批评,他刚才有多么惊慌。
“刚才真是虚惊一场,我的朋友。”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你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正在割自己的喉咙。记住,在戏弄恺撒的时候,你是在和死亡嬉戏。”
“那是我的竞技场。”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毫不在意。“想到我就是角斗场上最棒的角斗士,我就觉得开心。瞧瞧一切是怎么收尾的吧。就是在那么一个晚上,我的影响力再一次一飞冲天。他会把他的诗搞放在书匣里送给我,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书匣有多贵重,那首诗就有有多么粗俗。我会让我的医生把通便剂放到书匣里面。不过我耍那个小把戏另有原因。瞧瞧效果多好,提盖里努斯会上赶着来模仿我。我可以想象他绞尽脑汁时的情形。那就好像一头熊想在高空绳索上行走。我会笑得像德谟克利特发现了原子。如果真的花点脑筋,我大概可以毁了提盖里努斯。然后我会让自己取代他禁卫军长官的职位,牢牢地控制住红铜胡子本人,但是我忍受不了麻烦。我宁愿了结我所拥有的生命,了结的也包括恺撒的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