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子觉得荣利子拍摄的照片像明信片一样漂亮。构图、颜色搭配以及光的对比度等也都恰到好处,山川一律清新鲜艳,再现出一种清新澄澈的季节感;至于食物的照片,看着就美味可口。可能正因为拍得太完美了,所以很难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见到的风景和自己见到的不一样,一定是荣利子在短暂的旅途中感受颇多,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怡人的景色尽皆收入,连一点点小细节也不放过。而自己却不是,自己只是被荣利子强迫着,老大不情愿地陪着她一同前往,尽管是在温泉景区,但顶多也就是平素的日常生活的延长而已。
然而这个简单的事实,在阅读博文之前却并没有意识到。翔子坐在家中打开电脑,开始阅读这两天的“‘大比目鱼’懒婆娘日记”:
和住在附近的好友一同前往箱根享受一晚两天的旅行,真是一段充满乐趣的旅程(笑)。乘坐“罗曼蒂克列车”至温泉,一路上趣话不断。不管年岁增了多少,和闺密在一起的时光永远是无可替代的。
翔子记忆最深的在荞麦面铺子的那一段,荣利子倒是着笔寥寥,而自己没有去的宝丽美术馆那段,读起来就有些费劲儿。荣利子在描述印象派作品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是“大比目鱼”。翔子浏览了一下访问人数,果然是迄今为止最低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对美术感兴趣的人,基本不会读“大比目鱼”的博文。
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明快气息,反而可以读出荣利子那充满悲伤的呐喊。看来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只能孤独一人,扭曲现实,只看到她想看的东西,而这样只能换来周围人与她的疏远。幸好自己不是荣利子,自己可不想成为她那样不幸的人。翔子暗自庆幸,她吐了口气,点燃一支烟。
她一只手握着一杯速溶咖啡,茶点是丈夫超市多余的试吃用的奶味曲奇饼干和苹果。浴室里传来贤介泡澡的声响。晚饭的盐渍沙丁鱼、拌青菜、猪肉味噌汤外加梅干煮饭都已经做好了,这些料理对翔子来说可是很花费时间的。衣服也洗好了。和以前相比,现在的翔子做起家务活儿来利落多了,并不觉得很吃力。旅途中莫名袭上心头的那种难以名状的荒凉感早已烟消云散。翔子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马上就要和荣利子在附近碰面,她只能休憩一小会儿,因此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让她感到十分珍惜。她将自己裹在毛毯里,十个指尖都觉得暖暖的,虽然狭小、简陋,但这是自己亲手建造的城堡,不论谁都不会拱手相让。
旅行的第二天,翔子对荣利子宣称自己生理痛,不得不先返回了,她觉得和这个女人多待一秒钟都难以忍受。起先荣利子关心地提议留在旅馆里,由她来照看,经受不住翔子眼泪汪汪痛苦地蹲在地上呻吟不止,最后才答应翔子返回。
“真的不要紧?回到家务必发条短信来告知一下啊!”
到了箱根汤本车站的站台,荣利子仍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她并没有打算终止旅行,陪伴翔子一同返回。翔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她结交不到同性好友的原因吧,一个劲儿地表示关心,但总是关心不到节骨眼儿上,尽管荣利子如果真的陪伴自己返回的话倒麻烦了。列车车门关闭的一瞬间,荣利子双手做成喇叭形贴在嘴边喊道:“我一个人也要将旅行进行下去,不然的话博文就写不成了。看来,和我一道来算是对了。你好好休息,关于箱根的博文就放心交给我吧!”
望着荣利子的身影越来越小,翔子忽然想:莫非她也想一个人待着吧?一直到斜背着挎包、举手致意的荣利子的身影看不见了,翔子这才松了口气。
本想就这样躲开荣利子,但想到倘若爆发一场全面战争,自己肯定毫无胜算,论智力,论攻击力,荣利子都稳占上风。还是让她对自己的兴趣渐渐淡了,两人自然而然疏离才是最佳选择。
对了!——翔子咬住的烟嘴差点儿从双唇间掉落下来。向纪子求助不就都解决了吗?要是聪明、熟知世事的纪子在,是不是就可以拯救自己出窘境?一想到纪子微笑着说“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欢迎打扰,随时可以来电话”时那张圆圆的充满了信任感的脸,翔子顿时坐立难安,她拿过空饮料瓶子,将烟头掐灭塞入瓶中。
显示屏跳出邮件对话框,翔子立即敲动键盘:“纪子女士,您好!碰到一点儿麻烦事,百忙之中叨扰您很过意不去,我想和您见次面请教一下,可以吗?其实上次向您简略提起过,现在我不仅受到那个变态粉丝的恐吓,她甚至还把我的博客密码也夺了去……”
浴室门响起,从箱根买回来的沐浴露的味道飘了过来。翔子慌忙将刚写了个开头的邮件保存起来,随后“啪”地合上了电脑。贤介裸露着上半身走出浴室,额头沾着汗水,显得皮肤油光发亮。
“哎,我这肚子很难看吧,像个孕妇似的。”他笑着说道,在突出的肚子上拍了两下。
“嘻嘻,我们也该要个小孩了呢。”翔子用自己也觉得害羞的娇媚声音说,随后将手伸向丈夫暖烘烘的肚子,将脸贴在他的肚子上,轻轻一拍,“嘭嘭”的回声听起来十分舒服。
“这事是得考虑起来了,不过,想想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我还不是很自信……”
贤介说话的时候,腹部响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十分有趣。
“我也出去工作!我可以干短期零工,有孩子之前我可以一直干的,洗碗工也可以,清扫工也可以,干什么都行!”
自己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特别的要求,所以什么工作都可以做做看,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世界一下子宽广起来。
“哎,出书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嗯——那件事嘛,我考虑了一下,有的妈妈博主关于育儿的事情拉拉杂杂的什么都愿意写,但我觉得不大妥,如果想要孩子的话,我想还是算了吧。”
“这样的话稍稍有点儿可惜哪,好不容易成了话题人物。不过我也确实讨厌那些把自己孩子拿到网络上晒的家长。嗯,也不要一下子彻底停掉,可以和出版社的编辑商量下,看看有什么更好的形式,博客还是不能为写而写,得有感而发的时候才写,对吧?最近你变得心平气和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
永远不会气满志骄让对方下不来台,而是处处给人留条路,这种说话方式正是翔子最欣赏的。她不由得双手捧住贤介的脸,将双唇凑上去,随即在他身上抚摩起来。
丈夫不怎么强烈要求,但只要给予诱惑必定有所反应。对翔子而言,贤介像父亲,像哥哥,同时又是唯一的好朋友。翔子许久没有主动索吻了,她的唇上带着梅干煮饭的香味。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就在这一瞬间,桥本君的脸忽然浮现出来,水族馆的那一幕随即栩栩如生地复活了,志村荣利子从一旁冲出来的恐怖景象也一同闪现,翔子拼命忍住一声惊叫,赶忙从贤介的怀里挣脱出来。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儿累。”
“你这是干什么呀?自己主动上来亲我的嘛。”贤介稍露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松开了手。
那种事情锁在心里就不会有事,只要自己不说出来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认识贤介之前,和其他男人交往的同时也有过几次出轨,还不是抹抹嘴巴,就像什么东西也没吃过一样,关系也仍旧得以维持。可是,他们和贤介都不一样,贤介现在就是自己的支柱,是自己今后永远也不会离去的唯一亲人,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啊。
“呃,我……”
双唇干得厉害。贤介搔着头皮,面带怪讶的表情转过头来看着她。趁现在就把自己和桥本的事情向丈夫坦白了吧。还有,自己受到荣利子胁迫的事,好想让丈夫和自己一同奋起抵抗呀。实在不忍心在他面前仍保留那些阴暗见不得人的部分。
翔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翔子甘愿这辈子一直生活在贤介的庇护之下,哪怕失去自我也毫不可惜,偌大世间找不到容身之处的自己,这一点点任性应该是被容许的吧?
翔子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不要任性冲动,像个小孩子似的。刚才的举动明显是个错误,大概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连自己也变得不大正常了吧。
“哦,没什么。”
是自己在和贤介的平和安稳的关系中间掺杂进了不纯的因子,已经无法挽回了。一小块污点会不会洇开且不断扩散,最终导致家庭倾覆?这儿是自己唯一的安身居所呀,有朝一日这个温暖的居所会不会像自己的老家一样,彻底丧失了功能,只剩一具空壳?
翔子忽然觉得天花板正向自己压下来。
贤介耸了耸肩膀,趿拉着拖鞋走向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利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