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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1页)

磨砂玻璃窗外,静静地停着一只大蛾子。

小时候,有次和母亲一同洗澡的时候,见到过和这只差不多的蛾子,褐色的翅膀上布满深紫色的斑纹。翔子很害怕,母亲哄着翔子,没有去赶走蛾子。

——蛾子一定是在山上觉得寂寞了,所以来找翔子玩呢。

母亲笑着说道,然后用水帮翔子冲洗后背。家乡的水最适宜翔子的肌肤了,早上的阳光照射下,热水漾动着晶莹的波纹,轻柔地亲吻和抚弄全身。缴了费,就和都市一样使用上了电和天然气。翔子不禁张开手脚,尽情地享受这种愉悦。

翔子用一大桶漂白粉和刷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浴室清洗干净,但她觉得很值。身体在热水中一泡,消除了这段时间所积累的疲惫。

跨出浴缸,看到墙上镜子里的自己,这才注意到眼睛四周和嘴角干巴巴的。她决定在上医院之前,先去趟药房。这些日子里,皮肤保养几乎没做,顶多就是往手上擦点儿妮维雅护手霜,往脸上胡乱喷点儿从家里带来的喷雾式化妆水,怎么会不干呢?

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然后将所有的衣服套在身上,再戴上绒线帽,从泥地间拎起重重的、塞满了空罐子空酒瓶的垃圾袋出了门。今天是丢不可焚烧垃圾的日子。

沿着农田旁的小路来到垃圾集中回收点,将罐子和酒瓶丢入垃圾箱,然后左右摆动几下脑袋,放松放松僵硬的脖颈。最近每天如此,将家里的垃圾一点儿一点儿清出。每次清理并丢掉一些没用的东西,心里就在想,也许我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懒惰啊,越想便越有信心。

巴士刚好放慢了速度,正驶入停车站。翔子急忙一路小跑,登上巴士,那位上了点儿年纪的驾驶员一直等她上了车才启动车子。上车后,翔子向面熟的驾驶员点点头表示谢意,随后像往常一样在驾驶室后面的座位落座。

荒寂的山影从车窗外掠过。那是翔子家的山。日子虽然看不到出口,但似乎从出口处已经依稀露出了一丁点儿光亮。自上次在医院的会客室见面后,贤介给翔子发过一条短信。

“冰箱里的乌冬面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还能吃吗?”

尽管内容干巴巴的,但翔子却高兴得浑身暖暖的。

说好了今天晚上去叔父家,还叫上了弟弟洋平。虽说洋平对于情感淡漠迟钝,但只要翔子坚持,他是不会回绝的。哪怕多一个探视者也好呀。上次以后,就再没见过美和,和婶母也是十多年没见面了。有个必须践行的约定在等着自己,这让翔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这是她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感觉。

巴士前方出现了熟悉的医院大楼的轮廓。

昨天晚上,终于将自己和贤介已分居的事告诉了父亲,但没在父亲脸上看到同情和体谅的表情。

“既然这样,干脆回家来吧?乡下也很不错啊!”

翔子有种预感,也许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此时此刻,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更是赶也赶不走,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感受到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和毫无表情的面孔,可是却又令她失望了。

真叫人沮丧,人类为什么没有超能力呢?为什么只要对方不表示出来,自己就无法知道对方的想法呢?父亲后天就要出院了,今天就把之前埋在肚子里的所有愤怒和委屈统统对父亲倾诉了吧——翔子不知道已经暗暗下了几次决心。

用不着说出来,对方应该能感觉到呀,这样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以及看不到任何举动的态度,其实在人际关系中没有比这更傲慢无礼的了。疏于沟通,会给周围人带来怎样的困惑、怎样的伤害?能够现身说法地告诉父亲这个道理的也许只有自己。翔子顾不得羞惭和害怕了。

她重重地按下了座位上方的停车铃。

巴士在离医院不到一站停下,翔子走进了大型药妆超市。刚刚开店的超市内,看不到一个顾客。翔子在位于空旷超市一隅的化妆品区,选购了乳液、化妆水和面膜等。前段日子没想着买,是因为害怕就此在这个地方一直待下去。小地方的东西虽然便宜,但在将商品不断往购物篮内放的过程中,她心里仍然有个东西像乒乓球似的跳跃不已,是一种久已生疏的感觉:不在乎花多少,但能够泰然自得地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真开心啊!

翔子看到一块手写的促销牌,牌子上写着:“冬天跟角质层说拜拜。”在这排货架上,堆满了美肌棒锉、浮石、剜除鸡眼的角锥以及护肤膏等。翔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把父亲那双脚修得漂漂亮亮的!用棒锉把脚上的角质层磨去,将黑乎乎的脚指甲剪短,高兴的话再给趾甲涂上点儿亮甲油也不错啊。翔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暗自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古怪念头叫好。反正去了医院也没事情可做,还不如自己找些开心的事情来做。自己因体质的关系基本没有角质老化现象,看到父亲一双脏兮兮的脚,有时甚至会有一种类似羡慕的感觉,相对于以前对父亲总是满怀憎恶,完全是两个不同次元空间的感情啊。想象着将那枯瘦的脚抓在手里,为他磨去老皮、剜掉鸡眼的情形,翔子不由得手都发抖了。她将足部护理用品一同放进购物篮,然后朝收银台走去。

因为步行了一站路的距离,翔子比平常晚了将近半小时到医院,父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神情里似乎露出责怪的意思。

“早啊,爸爸!我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聊聊吧。”

父亲好像十分吃惊,但还是屈身向前倾听。也许,像往常那样什么话也不说就默默地陪着他就好了,没必要和他正面起冲突,但翔子还是鼓起勇气,在病床旁的圆椅上坐了下来,尽管这样,想要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仍然让翔子十分惶恐。

“我不会回家来的,因为……因为,我根本不想回到这里。”

父亲两颗糖球似的眼珠子恨不得蹦出来,将翔子整个吞下去。太可怕了——翔子吓了一跳。她把手伸向父亲的脚,细得仿佛马上就要折断的脚脖子看上去真不像是男人的。她不去看父亲的脸,在父亲的脚板上摩擦,用从护士站要来的热毛巾擦拭干净,然后从塑料袋中取出据说有软化角质层功能的护肤膏,仔细涂抹在脚心。父亲的脚板比想象中的还要干、还要硬,并且很凉,几乎不像是人的脚。

“你觉得你不说,我应该理所当然地想到,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父亲说话的语气十分粗鲁,要是在以前,翔子一定觉得非常讨厌。也许,父亲直到死也改不了这个脾性——想到此,翔子不禁为父亲感到悲哀。自己还算是幸福的,至少和父亲相比,自己还有改变的可能。她一边给父亲脚心做按摩,一边继续说道:“家里现金一点儿也没有了,我这里也没有钱。所以,我们必须把宅子还有山都卖了,虽然爸爸已经守护了这个家一辈子,但是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只能这样子了。即使卖,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肯买呢,如果能卖掉,那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现在急需钱呀!”

说起来,那座宅子早已不能称其为家了,他们早就该出手。

将父亲的脚趾分开,涂上护肤膏。这样一声不响,只需动动手,时间便一点点逝去,而且和父亲有交流沟通,也不觉得气氛压抑,翔子心里平静了下来。也许自己适合从事这种无须与人直接接触的匠人似的工作吧。想现在开始去学点儿技能,不知道来得及吗?

“不管爸爸你过得多不幸、多孤独,都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妈妈的责任,也不是哥哥和洋平他们的责任。我不是在责怪你,就像我现在不管有多不幸、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是爸爸的责任一样。”

翔子将毛巾摊开,垫在父亲的脚板下面,拿出棒锉,开始锉脚后跟的老皮。刚锉了一下,立刻掉下来许多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翔子不想丢下父亲不顾,可是也没有勇气彻底接受他。诅咒着身边所有人的父亲实在可怕,将自己的不幸故意展示给别人看。如果自己手上没有拿这把小小的棒锉,大概会从他身边逃走吧。从这脚脖子往下的部分,仿佛不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翔子竭力暗示自己,它只是一件没有生命和灵魂的东西。

“这是你的不对,什么事情都怕麻烦,只知道自得其乐地喝酒,或者让别人说些令你高兴的话。爸爸的一举一动表面上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别人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实际上,你只不过希望别人关注你而已,只是你既不肯说出口,又不想改变一下日常的生存状态,凡是用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将现状改变的事情全都不肯做。说是怕麻烦,其实说穿了就是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却不肯为了别人牺牲哪怕一分钟的时间。谢谢,我从你身上学会了这种生活态度,结果生活活生生地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作为父亲,你也算尽到责任了。现在,我什么事情也不能为爸爸做,我没有能力去做,一方面是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原因。你也看到了,我性情冷漠,交不到朋友,和自己丈夫也相处得不好,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常性……”

父亲的右脚拇指微微动了一下,脚后跟的老皮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掉在翔子的手上。

也许是因为翔子和洋平什么理由也没说就离家跑了出去,所以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心情。不可以对他抱有期待——翔子握着棒锉的手上充满了怒火,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对家人抱有任何期待,这世上没有人会教你用自己的温情去拯救别人的孤独,没有人使得你产生这样的错觉,没有这样的人。母亲就因为想让父亲得到满足,结果自己做了莫大的牺牲。

沿着腿的方向往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翔子说的话太深奥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去了东京这么些年,长进不少哪,你老爸是乡下人,混账一个!”

父亲憨笑着说道,脚板却分明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看来他身心的核心部分已经开始崩塌。然而,他不可能重生吧?无论翔子费尽口舌说什么,都无法传达到他内心深处。翔子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竟有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没办法与之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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