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参加泰伦娜的裸泳派对。我最后看见斯宾塞的时候,他正诚挚地同苏黛·谢尔聊天,他也没有去。我不知道爱德华蒙席有没有屈服于泰伦娜的诱惑。
宴会还没有完全结束,救济基金会主席们正在一一作简短发言,许多地位更高的议员烦躁不安起来。此时,利·亨特轻声告诉我,首席执行官一行准备离开,且要求我随行。
现在约摸是环网标准时间二十三时整,我料想他们应该是要返回政府大楼,但是当我踏上单向传送门的入口时(除了执行官的保镖为我们殿后之外,我是这群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正俯瞰着一条砌有石墙的走廊,狭长的窗外正上演着火星日出,将走廊衬托得活像浮雕。
从技术上说,火星并不属于环网;这颗人类最为古老的地球外殖民地被蓄意隔绝,难以企及。禅灵教的朝圣者若是想要去拜访希腊盆地的上神之岩,须得先传送至家园星系主站,然后去伽尼梅德或者木卫二乘坐航天飞机,最后才能抵达火星。虽然仅需绕几小时的弯路,但对于一个每样东西都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社会来说,这样就似乎带有牺牲和冒险的意味。除了历史学家和白兰地仙人掌农业专家之外,极少有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被吸引到火星上。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禅灵教逐渐衰败,因此,就算是去那里的朝圣之途也不再拥挤。没人在乎火星了。
除了军部之外。虽然军部的后勤管理局设在鲸心,其基地遍及环网和保护体,但火星依然是这个军事组织的真正总部,而奥林帕斯指挥学校正是它的心脏。
一小撮军事要人正等候着向那一小撮政治要人致意。我朝一扇窗户走去,瞪大眼睛欣赏着外面的星丛,它们就像互相碰撞的星系,正盘绕纷飞。
整幢综合楼从奥林帕斯山的上缘雕刻而出,走廊属于其中一部分,站在我们立足之处这海拔十英里的地方,感觉像是可以一下将半个星球尽收眼底。从这里望出去,星球就像一座远古的盾状火山,而那些玩着缩距把戏的高速公路,沿着悬崖壁建起的旧城,还有塔尔锡斯高原的贫民窟和森林,都成了红色地表上弯弯曲曲的线条,看起来就像是自从人类第一次踏足这颗星球,宣布它是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的领地,然后拍了张照片以来,就再也没有过任何变化。
我观赏着一颗小恒星的升起,心里想着,那便是太阳。云层偷偷从无限绵长的山腰另一端的黑暗中溜出。我正欣赏着阳光在云层之上异彩斑斓的景象,这时,利·亨特忽然走近身来。“首席执行官在会议结束之后要见你。”他递给我两本素描本,那是一名助理之前从政府大楼带过来的。“在此次会议上,你的所闻所见都是绝密级内容,你应该能意识到吧?”
我没有把这句话当作是个疑问句。
宽阔的青铜门在石墙间洞开,指示灯闪亮,显示出铺陈着地毯的斜坡和楼道,通向一片宽广的黑色区域中间的战略决议中心会议桌,那地方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礼堂完全没入了黑暗,唯有一座单独的小岛还沐浴在光亮之下。助理匆忙带路,拉出椅子,混入阴影。我不太情愿地转身背对着日出,跟随人群,走进深渊。
莫泊阁将军和另外三名军部领导人亲自上阵作简报。图解显示的位置同政府大楼这里作简报时用的粗陋随调板和全息图像之间足有好几光年的距离;我们身处广阔的空间,如果需要的话,这里容纳全部八千名军校生和职员也没问题,但是现在,我们头顶大部分的黑暗已经被任意球球场大小的欧米伽质量全息图像和图表填满。那景象竟有几分吓人。
简报的内容也令人堪忧。
“这次海伯利安星系的战斗,我们即将撤退,”莫泊阁总结道,“最乐观的估计是,打成平手,将驱逐者游群牵制在防御带之外,让他们与远距传输器奇点球保持大约十五天文单位距离。但是如果这样,我们会经常受到骚扰,军力受他们的小型飞船袭击消耗。而最坏的估计是,我们将不得不撤退,转入防御状态,同时疏散舰队及霸主居民,听任海伯利安落入驱逐者之手。”
“我们之前所说的致命一击出了什么问题?”科尔谢夫议员问道,他坐在靠近这张菱形桌子顶点的地方。“对游群决定性的进攻呢?”
莫泊阁清了清嗓子,但是纳西塔元帅随之站起身来,将军瞥了他一眼。军部太空司令的黑色制服让他紧绷的脸庞像一幅幻象飘浮在黑暗中。一想到这个影像,我就感觉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我回头看了眼梅伊娜·悦石,她脸上正被飘浮在我们头上各种各样的战争图表照亮,那些东西就像著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全息光谱形式,于是我又开始作画。我已经收好纸质素描本,现在正用我的触控笔在柔韧的随调薄板上作画。
“首先,我们关于游群的情报必然有限,”纳西塔开口道,头顶的图形改变了,“侦察探针和远距离侦察机不可能告诉我们驱逐者迁移舰队每一个作战部队的特质。先前我们得出的结果,显然严重低估了这个游群实际的战斗力。我们意图刺穿游群防御,只运用了远距离攻击战斗机和火炬舰船,但并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
“其二,要让海伯利安星系这么庞大的防御范围保持稳定,已经给我们的两支正在执行任务的特遣部队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此时此刻,要将足够数量的舰船送去战场上进攻,实在是强人所难。”
科尔谢夫打断了他的话。“元帅,你是说你们的舰船数量太少,不足以执行这次任务,来粉碎并击退驱逐者这次对海伯利安星系的攻击。我说得对吗?”
纳西塔瞪着议员,我由此想起了以前所看过的油画上,那些瞬时即将拔剑出鞘、杀人于无形的武士。“完全正确,科尔谢夫议员。”
“然而就在一标准星期之前,我们战事内阁的简报中,你向我们充分保证,两支特遣部队足以保护海伯利安不受侵略,也不会让它毁灭,并且还能给驱逐者游群来上致命一击。现在是怎么回事,元帅?”
纳西塔完全站直身子——他比莫泊阁高,但依然比环网平均身高要矮——然后将视线转向悦石。“执行官大人,我已经解释过,出现了变故,我们得修正作战计划。我能重新开始简报吗?”
梅伊娜·悦石双肘支在桌子上,右手托腮,两根手指抵着脸颊,另两根蜷在颚下,拇指依着下颌,看样子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了。“元帅,”她和蔼地说,“虽然我相信你不应该回避科尔谢夫议员的问题,但我认为,你在这次及前几次的简报中为我们勾勒的情势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转身看着科尔谢夫。“加布里尔,我们的估算有误。就算军部投入全部兵力,我们最好的情况也是陷入僵局。驱逐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卑鄙、强盛,人数也更为众多。”她又将倦怠的目光转向纳西塔。“元帅,你们还需要多少舰船?”
纳西塔吸了口气,显然在简报开始后这么快就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很泄气。他朝莫泊阁和其他的联合领袖瞥了一眼,然后双手下垂紧握,像是葬礼主持的姿势。“两百艘战舰,”他说,“至少两百艘。这是最小数额。”
议室上下一阵骚动。我从画作上抬起头来。除了悦石,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不然就是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明白。
整个军部太空战舰队的舰船数量还不足六百。当然每一艘都贵得惊人——修造一两艘星际大型军舰已经非常吃力,要支付起更多军舰的开支,能办到的星球经济实在寥寥可数,甚至几艘装载霍金驱动的火炬舰船就可能令一颗殖民星球破产。它们当中每一艘都极为强大:一艘攻击航母可以摧毁一颗行星,一队巡洋舰和神行驱逐舰可以摧毁一颗恒星。可以想象,已经聚集在海伯利安星系的霸主飞船足以摧毁环网大部分星系(如果通过无线电导引穿过军部大型远距传输矩阵)。纳西塔要求的这种战舰,在一个世纪以前,只用了不足五十艘,就摧毁了格列侬高的舰队,并永远镇压了兵变。
但是纳西塔请求背后那真正的问题,是要将霸主舰队的三分之二同时投入海伯利安星系。我能感觉到不安像电流一样流过这些政治家和决策者。
来自复兴之矢的李秀议员清了清嗓子。“元帅,我们以前从没有如此集中过舰队火力,是吧?”
纳西塔平稳地转过头来,就好像他的脖子是个轴承。那副板着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缓和。“我们以前从没有为了霸主的前途致力于如此重要的舰队行动,李秀议员。”
“是的,我明白这点,”李秀说,“但我想问,这对环网别处的防御会有什么影响。这难道不是令人胆寒的赌博吗?”
纳西塔咕哝了一声,他身后广阔空间里的图标旋转起来,泛起迷雾,然后结合到一起,一幅从黄道平面上方摄下的银河系图景出现在我们眼前,美得令人心悸;角度突变,我们似乎正在以快得令人眩晕的速度朝一条旋臂冲去,直到蓝色网格的远距传输网近在眼前。霸主,这颗不规则金色核子的尖顶和伪足延伸入保护体的绿色光轮。环网的外形看起来杂乱无章,在银河系壮美的恢宏面前更是相形见绌……这些印象确实是现实的精确反映。
突然间,图表改变了,环网和殖民星球变成了天地万物,另外还有些排成水花状的几百颗星球,让我们明白,这是张透视图。
“这些代表当下我们舰队成员的位置。”纳西塔元帅说。在金色和绿色之间及远处,出现了几百颗密集的橙色斑点;最为密集的部分围绕着一颗遥远的保护体星球,我终于后知后觉地认出来,那就是海伯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