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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的十岁生日(第1页)

“噢,先生,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怪我不好!”

博多回来了。这会儿,见到我从中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坐到我的写字台旁,她激动得没法安静下来。我这位回了家的“莲花”一遍又一遍地责骂自己,捶着自己臃肿的胸部,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身子这样虚弱,这样子是很叫人苦恼的,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怪她。)

“先生,您相信吧,我一心想的只是您的健康呀!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但凡自己的男人有点儿不痛快,就没有一刻的安心……您现在好了,您一定想不到我有多高兴!”

博多说的是这样一回事(我照她的口气记录下来,念给她听了。她听得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边高声喊叫,捶着自己的乳房):“萨里姆先生呀!我真蠢,又自大又虚荣,尽管这里工作很好,您又这么需要人照应,我还是从您这儿跑掉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就拼命想要回来了。

“这样我就想,怎样回到这个不愿意爱我,只知道写些没用的东西的男人身边?(原谅我,萨里姆先生,我得照实讲出来。对我们女人来说,爱情是最最重要的。)

“这样我就到一位圣人那里去了,他教我应该怎样去做。然后我就用我剩下的几个派士买了车票,搭公共汽车到乡下去挖能够使您恢复男子气概的药草……想想看,先生,我一边挖一边还念咒说:‘药草啊,是公牛把你挖出来的呀!’然后我把药草拌着水和牛奶碾成浆,一边说:‘你们这些壮阳的神药啊!伐楼拿让干闼婆替他挖出来!赐予我的萨里姆您的神力吧。让他像因陀罗的霹雳火那样热情。像公羚羊一样,噢,药草呀,你有神奇的力量,你有因陀罗的神力,像公兽那样有劲头。’

“在这样准备停当之后我便回来了,果然你还像平常一样独自一个人低着脑袋在写什么劳什子。不过,我发誓,我没有吃醋,因为醋意会留在面孔上,使人一副老相。噢,愿老天宽恕我,我不声不响地把配好的草药加到你的饭菜里面!……结果呢,哎呀,请老天宽恕,可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既然圣人跟我说了,我怎么敢不相信呢?……不过,至少你现在好些了,谢谢老天,请您千万别生气。”

博多配制的草药药力发作之后,我整整一个礼拜神志昏乱。我的“牛粪莲花”发誓(咬紧牙关)说我变得像木头那样僵硬,嘴边直冒白沫,还发起了高烧。在我昏迷中说胡话时我老是说到蛇,但我明白博多绝不是毒蛇,她从来不想加害于我。

“先生,这种爱情,”博多号着,“是会叫女人发疯的呀!”

我再说一遍,我不怪博多。她去西高止山脉脚下采壮阳的药草普如里麻藤和地胆根,谁知道她挖到的是什么呢?谁知道拌着牛奶碾成浆后掺到我饭菜里的是什么东西,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进入到那种“搅和”的状态之中的呢?所有印度教宇宙论的学者都知道,因陀罗就是通过在他自己的巨大的搅奶器里把原始的汤水搅动着创造出物质来的。没关系,这是个具有崇高目的的尝试,但我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都是“寡妇”干的好事。连真正的麻藤都没法治好我的阳痿,地胆根根本没法使我获得“公兽那样的劲头”。

我又坐到了桌子旁边;博多又坐在我脚下,催我加油。我又一次获得了平衡——等腰三角形的底边稳如泰山。我在顶点,在过去和现在的上方飞翔,我又觉得自己可以下笔千言了。

这就产生了一种魔法,博多去寻找春药的旅行暂时把我和古代学术和巫士传说的世界联系了起来,如今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些东西都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尽管我痛彻心扉,又是口吐白沫又是发烧)我很高兴这件事最近几天闯进到我的生活中,因为对它思考一番的话,你就可以重新获得一些原先失去的比例感。

想想这一点吧!在我的文本中,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另一个文本中,这一无可回避的日子仅仅是“黑暗时代”的一个瞬间,在这一时代,道德的神牛被折磨得只能摇摇晃晃地靠一条腿站着!“黑暗时代”——这是我们国家在掷骰子时一败涂地的一掷,是最最糟糕的时刻。在这个时代,有财产就等于有地位,有钱就等于道德高尚,情欲变成男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说假话的大获成功(在这样的时代,我也分不清善恶了,这还有什么奇怪吗?)……它是从公元前三一○二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五那天开始的,将延续仅仅四十三万两千年!我已经觉得自己渺小得很了,但我还得说明一句,“黑暗时代”只是当前这一大时代的第四阶段,这整个大时代要长上十倍。再想想看,要一千个大时代才等于梵天神的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所谓的比例是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在这一时刻(在我哆嗦着将要把午夜之子引入到书中来时)稍稍谦逊一些是不会错的。

博多挪动了一下身子,很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脸色有点发红了。“这是婆罗门说的话,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出身于穆斯林人家,从小在穆斯林家庭长大,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更为古老的学术的俘虏。而在我身边坐着博多,我一直急切地盼她赶快回到我这里来……我的博多呀!“莲花女神”,据有牛粪的神,她像蜂蜜一样甜,是金子铸成的,她的儿子是湿气和污泥……

“您一定还在发烧,”她咯咯笑着劝说道,“先生,怎么会是用金子铸成的呢?你知道,我并没有孩……”

……博多,她同代表地上的财富、圣河恒河娑罗室伐底以及树林女神的夜叉精灵一起,是人生的保护神之一,在世人经过空幻境界梦幻之网时,使人陶醉,给人以安慰……博多,莲花花萼,生自毗湿奴的肚脐,梵天也是从那儿出生的。博多是源泉,时间之母!……

“嘿!”这会儿她的口气有点儿担心了,“让我来摸摸您的额头!”

……那么,在事物的这一系统中,我是在哪儿呢?我(她的归来使我陶醉,给我以安慰)只是一个普通人呢——还是另有重任在肩呢?或许就像——对了,干吗不呢——我长着猛犸象一样的长鼻子,就像象头神一样——象头神。他就同月亮神欣一样,控制着潮水,带来了甘霖……他的母亲是伊拉,她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主和祖先老龟人迦叶王的王后……象头神也是虹,也是闪电。必须说明的是,他的象征意义是很成问题、很含糊不清的。

嗯,那么,就像虹那样不可捉摸,像闪电那样无法预测,像象头神那样喋喋不休,似乎我终于在古代的智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哪,”博多冲过去拿用冷水沾湿的毛巾,“你的额头像火那样烫!你现在最好还是躺下,身体还没好就要写!说的全是发病的胡话,一点也不正常。”

可是我已经损失掉一个礼拜了,因此,不管发不发烧,我得写下去。因为(暂时)洋洋洒洒地发表了这一通有关古代寓言的议论,我马上就要谈到我自己的故事,那奇异的中心,我得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把午夜之子的故事写出来。

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天的第一个小时里面——即在午夜十二时与一时之间——在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印度的版图之内一共有一千零一个婴儿出生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尽管奇怪的是,这个数字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在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每小时出生的婴儿数大概要比死亡人数多六百八十七人。使这一事件值得注意(值得注意!可以说,这真是个冷静客观的词儿!)的是这些孩子的特点,出于生物学上的畸变,或者也许是由于那个时刻所具有的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者仅仅出于巧合(这不难想象,尽管规模如此巨大的同步性准会把C。G。荣格也难倒),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具有某种只能称之为奇迹的特殊天赋或者才能。似乎是——请让我在这里暂时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我肯定我等会儿要说的事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历史在达到了一个意义最重大、最充满希望的顶点的时刻,便决定在那一瞬间播下一些未来的种子,这些种子会与世上迄今为止所见到的任何事物真正有所不同。

至于同样的奇迹是否在国境另一边新近分裂出去的巴基斯坦发生,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感知能力局限于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喜马拉雅山脉形成的边界之内,同时也受到将旁遮普和孟加拉一分为二的人为的边界的限制。

无可避免地,这些孩子当中有些人没有能够存活下来。到我知道有午夜之子这回事的时候,共有四百二十人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而夭折了。尽管我们也可以假设这些人的夭折事出有因,因为自从远古时代以来,四百二十这个数目就同欺诈、骗局和阴谋诡计有关。那么,这些孩子之所以会死去,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有缺陷,因此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午夜之子呢?嗯,首先,这又是在想入非非了。其次,这取决于对人生的看法,人生既极富抽象的神学色彩,又是非常野蛮残忍的。这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此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

到一九五七年时,存活下来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都将近十岁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孩子——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在奥里萨邦默哈讷迪河畔的巴乌德镇,有一对孪生姐妹已经成了那个地区的传奇人物,因为尽管她们相貌极其平常,但她们具有一种能力,使得每个见到她们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们,甚至为了她们要去自杀。因此男人们川流不息地跑来找她们的父母,要求他们把一个甚至是两个迷得人头昏脑涨的女儿嫁给他们,弄得她们的父母不知所措。长着一大把胡子的老头失去了自己的智慧,原本应该迷上每月来巴乌德一次巡回上映的电影中的女明星的年轻人都跑了来。还有一大批失去了儿子的父母更加可怜,他们责怪是这对双胞胎姐妹把他们的儿子迷得失去了本性,对自己采取了暴力的行动,不是用刀子砍就是用鞭子抽自己,甚至(有一个人)干脆自杀了。不过,除去这些罕见的例外之外,午夜之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存在,不知道在印度这块有点像是比例失调的钻石形状的国土上,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一样的特殊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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