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那么要紧?”小瓦匠很难相信。
“非常要紧的话!”刘迈克将变速杆推到了快档的位置上。挂斗车开进连队,直开到刘迈克家的小院外。他跳下驾驶座,几大步就跨进了家门。
妻仍象他临出家门时那样子坐在炕沿上,显然都不曾动过一动,低垂着头,黯然神伤,独自落泪。
“秀梅……”他轻轻叫了妻一声。
妻倏地抬起头,有些意外,赶紧侧转身,掩饰地拭去泪水。
“秀梅,我回来对你说句话。”他走到了妻身边。
“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怪你就是了,真的!我绝不埋怨你抛弃了我,更不会记恨你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知识青年都走了,你留下也会感到孤单的……只是,只是,只是你要……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喃喃的话语变成了伤心的呜咽,妻向墙壁转过身去。
刘迈克用双手扳住了妻的肩头,将妻的身子扳正了过来,盯着妻的眼睛,说:“我不走。”
“别骗我。”泪水模糊了妻的眼睛。
刘迈克大声说:“我不骗你。我不走。我骗过你一次吗?我就是回来告诉你这句话的。即使所有的知识青年都走了,我也不走。”
泪水从妻的眼中溢了出来,然而那对眸子,还凝聚着疑惑。“我不能不和他们一块儿到团里去,我不放心。我是事务长,连长和指导员不在连队的情况之下,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啊!可是,我又无权阻拦他们……”
妻终于相信了他的话。妻含着泪微笑了。
“去吧,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妻低声说,轻推着他。
他双手捧着妻的脸,俯下头,在妻挂着一滴泪珠的唇上狠狠地亲起来……
曹铁强来到桥头,见“28”已经过了桥面,挂斗却脱了勾,栽在公路旁。他的战士们,或蹲或站,围聚一起。
他走上前,分开众人——刘迈克紧闭双眼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和另一个战士,扳着刘迈克的一条腿,活动着刘迈克的膝关节。活动一下,刘迈克皱一次眉头,吸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众人都不做声。
小瓦匠抬头看连长一眼,嘟哝:“事务长摔伤了。”
刘迈克睁开眼睛,低声骂了句什么话,被小瓦匠扶着站了起来。发现曹铁强,他顿时停止呻吟,默默地瞅着连长,仿佛有意等待对方首先开口。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刘迈克了。生活已经把他磨砺成熟了。他今天夜晚格外理智。心机格外慎细。他觉得连长此刻出现在大家面前,对连长是很不利的。倘若自己说出一句不适当的话,都可能无意之中将连长推到极被动的地位上。
不料曹铁强如此问道:“是你开车把大家拉来的?”
他点了一下头。
曹铁强紧接着说了一句欠思索的话:“你也来凑这份热闹!” 语气中不无恼怒。
刘迈克默然良久,才低声回答:“我能不来吗?”
从他的表情,从他的语调,曹铁强立刻领悟到,他在违心地扮演着一个多么不轻松的角色!
他惭愧了,于是又低声问:“你……伤的重不重?”
刘迈克摇了摇头。
“连长,你……你们……果然开的是那样一个会么?”
黑暗中,不知是谁大声问了一句。
曹铁强转过身,一一扫视着他的战士们,似乎想寻找出那个问话的人。但他实际上,是在心中暗暗点了一次名。全连三十二名知识青年,此刻站在他周围的是三十一个人。只有一人没来。虽然,月色朦胧,辨不清这三十一人的脸而,但他知道,没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裴晓芸。他抬起手腕,仔细看了一一下表——她该下岗了。可是这沉默的一分钟,就等于他对刚才的问话做了回答。而这种形式的回答,当然不令大家满意。
有人愤怒地大声说:“我们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干什么?去砸了军务股,各人拿走各人的档案!”
“对!一不做,二不休!”
“走哇!”
“谁打退堂鼓,就他妈的是知青叛徒!”
在互相怂恿和互相鼓动下,大家一哄而走。
“站住!”曹铁强猛然喝了一声。
大家,都站住了。一个个,缓慢地回转过身。一双双眼睛,在月辉下闪烁着不驯的,甚至是敌意的目光。这一双双咄咄地盯着自己的目光,使曹铁强意识到,今天夜晚,他,和他们——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士们之间的关系,是异乎寻常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将他——他们每一个人平时都很信任很敬重的连长,视为共同的敌人。正是由于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瞬忽间觉得,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倏然高大了许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够的力量担负今夜可能面临的无论多么严峻的事件。
“这里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部,不是夹皮沟。你们,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头子,而是你们的连长。我绝不允许你们每一个人胡作非为。”这番话他说得很镇定。镇定中显示出凛然的刚勇。语势中暗示出明显的潜台词——今夜我是怎样说就要怎样做的!
“今夜不服从连长命令的人,绝没有好下场!”刘迈克冷冷地说出了这句话。
曹铁强向刘迈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改换一种缓和了的语气说:“也许,今天夜晚,就是兵团史上的最后一页。兵团的历史,就是我们兵团战士的历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重这段历史。不论今后社会将要对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作出怎样的评价,但我们兵团战士这个称号,是附加着功绩的!是不应受到侮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