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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1页)

谁不能客观分析我们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便无法理解他们将要离开北大荒时的复杂心情,无法理解他们对北大荒那种眷眷的留恋。

除了工程连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都还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有两个知识青年长眠了……

九点整,团部的广播喇叭传出了集合号声。各个连队,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排好了队列。

礼堂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他们一进入礼堂,都惊诧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条横幅挽嶂——

知识青年刘迈克、裴晓芸千古

老政委臂戴黑纱,肃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着大家,用流溢着感情的目光望着大家,许久才开口说道:“兵团战士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了!我相信,今后,在许多年内,在许多场合,这个称呼,将被你们自己,也被别人,多次提到。这是值得你们感到自豪的称呼,也是值得和你们没有共同经历的同代人、下几代人充满敬意的称呼。虽然,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结束了,但开发和建设边疆的业绩并没有绘束,也是不会结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声对你们说,感谢你们——兵团战士们!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因为你们,十年内打下过何止千百万吨的粮食!因为你们,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龙江的那一边去!我相信,今后在全国各个大城市,当社会评论到你们这一代人中最优秀的青年时,会说到这样一句话:‘他们曾在北大荒生活过!’……”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动!

他接着说:“我昨天答应你们,要为你们开欢送会。我真心实意地想到,要象你们当年被欢迎来北大荒一样,敲锣打鼓地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是有功绩的,虽然,这功绩不见得会被书写在历史上,但它是会被历史所公正地承认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为北大荒献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里,你们之中的两位知识青年,你们的两位兵团战友……你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叫……刘迈克……裴晓芸……北大荒将永远怀念他们……”

老政委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头。

广播喇叭传出了哀乐声。

曹铁强、小瓦匠和工程连的两名战士,抬着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团战友的遗体,从外面缓缓地走入礼堂,走上舞台,将战友的遗体,轻轻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么轻,象怕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别吧!”

老政委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这些知识青年们,在近几年中,为领袖,为敬爱的周总理,为朱委员长,为许许多多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过。今天,为两个知识青年,为两位兵团战友,他们又一次痛哭了……

数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没有戴黑纱,没有戴白花,连一只花圈也没有抬着,从礼堂出发,沿着团部大道,缓慢地走向驼峰山。

镐头刨开了冰冻得铁一般硬的土层,一把铁锨,在数百人手中传递着。北大荒的土,掩埋了两个知识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遗留下了,两个知识青年的新坟。

排枪响了三次。

这是工程连的战士们,遵照连长曹铁强的话做的安葬仪式。裴晓芸这个刚刚被批准为战备分队战士的上海姑娘,生前还没有机会放过一枪。排枪声震动了弯空,三次回音在驼峰山谷之间回鸣,绕着山峰,长久不断地延续。

一支黑色的箭从半山腰的哨位上朝这里射来——是“黑豹”……

郑亚茹没参加安葬。她没有勇气。她独自一人来到石锦河边,坐在一棵树干曲扭的大柳树下。她的头脑很乱。准迁卡和档案袋放在书包里,书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还是留下在北大荒,她内心充满了矛盾,犹豫不决。而容许她进行选择的时间,竟是那么短,那么紧迫。

这里静悄俏。每次到团里来开会或参加干部集训学习班,她一有空就喜欢独自到这里来,消磨一点余暇。无论冬夏春秋。老柳树昨夜之前缀满树挂,象一株巨大的银珊瑚。冰冻的河面在暴风雪前如镜子一般光洁。这里曾令人勾留忘返。然而暴风雪一夜间将这里的美好彻底破坏了。老柳树的枝条光秃得象几怪的豪猪,河面被苍凉的厚雪所覆盖。望着驼峰山蜕了一层皮似的山峰,她对自己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么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满信心。她是全团仅有的三个女知识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中的一个,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她是名列第一的。虽然,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象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她从没如此过。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她相信这一点。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就作了后一种选择。甚至可以说,不能算是一种选择。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后悔了么?也许是的,的确是的。返回城市之后,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和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还会有什么不同?城市会象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么?待业、临时工……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不错,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以后呢?结婚、生孩子、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都将是过了时的纪录。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她已经感到疲倦了。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何况,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她是爱他的,现在仍爱,可以对天盟誓!可是他究竞为什么不爱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低毁他,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种似爱情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

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捕捉住。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但终于还是失去了。

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是他错了?还是她自己错了呢?错在哪里呢?

大前年探家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应该说,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她温柔地哄劝他,恳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编造了种种借口,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老下级,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不错,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么?白痴才会那么认为!不论任何一个人,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谁?即便非凡的人物!何况,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么?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么?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么?

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轻蔑她、鄙视她,他是公正的么?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他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涂着啊!

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多么惶然!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得出来,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而她给他写信,寄给他拾元钱,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而且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那太卑劣了!几经犹豫和思考,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当然,她又收到了回信。复信,寄钱,复信,寄钱……感激之词和“希望你刻苦学习”一类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以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同时给予别人信任,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间,他们相见了。

假期结束,他送她上火车时,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他向她求爱了。

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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