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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男人底线(1)作 者: 陈彤
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
再过两个月,魏海烽就四十岁了。四十岁的男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能给人家女孩子什么——给人家“爱”吗?别开玩笑了。
刘冬儿可以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就爱了”,因为她才二十一岁;但魏海烽不能也这么说。有的话二十岁的时候说,是天真浪漫,但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说,那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居心叵测了。魏海烽知道刘冬儿之所以对自己一见钟情如火如荼,不过是特定时间特定场合的特定反应。如果刘冬儿是在自己经常买菜的自由市场遇到自己,还会正眼瞧他吗?那时但凡他魏海烽有点旁的想法,肯定会被人家脆生生地骂作“神经病”。是呀,作为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有妇之夫,魏海烽要真以为是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对方,那他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当然,这不是说魏海烽认为自己毫无魅力,只是他觉得这种魅力对他而言没什么实质意义——最多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已婚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机关上班,月月就那么几个死钱,上有多病的母亲,下有读书的孩子,老婆陶爱华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结婚十几年,最贵的衣服没有超过一百元一件的——只要一想到这些,魏海烽就英雄气短,再也提不起精神。爱与浪漫,跟他是无关的。就算是人家刘冬儿主动,那是她糊涂,但你魏海烽不能也跟着糊涂。年轻姑娘头脑一热,那叫冲动,那叫单纯,情有可原,可你魏海烽人到中年,那头脑能随便热吗?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你好意思真就半推半就顺水推舟趁人家姑娘涉世未深跟人家来一场轰轰烈烈糊里糊涂的忘年之爱吗?魏海烽做不出来。一个人可以真糊涂,但不能装糊涂,魏海烽有这点自尊。
刘冬儿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遇到魏海烽的。
青田国际会议一共五天,从第一天起,海烽就成了峰会的最大亮点。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冲他点头,和他换名片,而他则客客气气地对每个人,无论人家是向他请教问题,还只是借请教问题跟他套近乎。海烽心里清楚,这中间必定包含了主办方的努力——单凭他“魏海烽”这三个字是不会有如此效果的。那些人知道他魏海烽是谁?还不是人敬人高!
本来魏海烽是最厌恶逢场作戏吹吹打打的,但他不是一个不为别人考虑的人,他清楚主办方的心思,既然请了你魏海烽,就要用足你的身份,要不,何必要请你呢?真要请专家,大学里的教授不是有的是吗?所以,当他开始听到人家把他介绍为“官员中的学者,学者中的官员”时,他还有些不自然,但听到后面,人家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历数他曾写过的报告,发过的论文,他也就慢慢地自然了。他觉得被人捧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只要捧的人掌握分寸,实事求是。
魏海烽的专业和口才是没得说的,他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视觉中心。刘冬儿坐在角落里,虽然坐得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她的眼睛已经不安分了。在她还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眼睛里,像魏海烽这样的,就算得上是成功男人了。
但魏海烽心里跟明镜似的,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在他们厅,有的科室一个正主任,两个副主任,一共仨人,全是头儿,没兵。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兴味索然。他现在既没浪漫的心情,也没浪漫的需求,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哪有心思接刘冬儿的小飞眼儿?
不过顾及着刘冬儿是个女孩子,所以,魏海烽不好明说,只能躲。他躲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把自己藏起来,而是把自己直接暴露到大庭广众之下,结果没有想到,人家刘冬儿越是困难越向前,压力面前,毫无惧色,反而是把魏海烽逼得面红耳赤弄巧成拙里外不是人。比如刘冬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面一下子捂住魏海烽的眼睛,然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按道理说,二十一岁的女孩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果出席校园舞会,基本上已经属于师奶一级。但放到社会上,二十一岁还是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像刚出锅的馒头,雪白雪白的,冒着热气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其实,刘冬儿在同龄女孩子中不算太打眼,但是现在,她是穿梭于一群西服革履的中年人中间——她的皮肤薄薄的,透亮的;眼睛细细的,弯弯的;她爱笑,一笑,露出半口漂亮的牙,那牙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带过牙箍,是那种矫正过的整齐,像城市绿化带。
刘冬儿活泼得像一只小松鼠,在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目光中跳来跳去——往往一个场合只要有她,就充满欢声笑语,就连最拘谨的专家也变得幽默起来。她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贵——在校园里,只有校花系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在这里享受到了。在同龄人中,青春是不值钱的,尤其在学校里,每年都有更年轻的一批入校,每年到新生注册的时候,全校男生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们自告奋勇去报名接站,往往面孔漂亮眉目新颖的女生面前会站一个排的义务兵,争着帮她提行李,拥着她浩浩荡荡去宿舍。刘冬儿记得很清楚,她当年和一个漂亮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子一起出站,人家尊贵得跟个公主似的,被一群男生包围着,自己只象征性地拎一个最小的手提包上了校车,而她则守着一床被子两箱行李听老师紧着对那批“公主护卫队”喊:“你们男同学,过来几个这边……”
她并不是不好看,只是普通了一点点,但在年轻的男孩子眼中,那一点点就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也不是没有男生追她,但是那些追她的男生,她并不太上心。她既不说不,也不说是,她就那么拿捏着,既不让他们迅速撤退,也不让他们轻易得手。她想——你们只不过是自己条件不好,不敢追自己喜欢的,想拿我将就。做梦吧!
刘冬儿对魏海烽确实有很多幻想,但这些幻想里从来不包括嫁给他——她才二十一岁,嫁什么人这个问题,还不是当前的首要问题。她面临毕业,如果一切顺利,毕业以后应该能投入老先生王友善门下,那样她就是魏海烽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妹了。她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了——老先生松了口,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只要外语过了线,就一定要她。外语过线还不容易吗?现在研究生又要读三年,刘冬儿根本懒得想三年以后的事儿,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能和魏海烽在一起,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她不是没看出魏海烽躲她,但是她就喜欢他的躲——刘冬儿的思维模式和魏海烽的不一样。刘冬儿想,他之所以躲,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他自卑,他害怕承担责任,如果我能让他明白,我并不在乎他这一点呢?
她开始变本加厉,加大追求力度。
这天中午,刘冬儿忽然就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地跑进餐厅,她绕过好几张桌子,冲着魏海烽直扑过来——她把纤纤玉指一伸伸到魏海烽的眼皮底下,对魏海烽说“我疼”,说得娇滴滴的,还配合着一张嘟着的嘴和轻轻扭了几扭的小腰。
这次魏海烽是躲不掉了——他替她拔了刺,当着所有人的面。
刘冬儿的头发垂下来,不长不短,只要海烽稍一发力,那头发就会在他脸上轻轻一扫,似有还无,和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样。海烽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专找他拔刺,而且不止海烽明白,这个岁数的人了,谁看不明白?不过,大家都是厚道的人,不看就是了。
一张圆桌,刺拔完了,人全散了,就剩下他们俩。刘冬儿把手含在嘴里,对魏海烽嫣然一笑,魏海烽再坐怀不乱,这个时候心也乱了那么几下子。刘冬儿看在眼里,乘胜追击,对魏海烽说:“下午自由活动,陪我游泳去?”
海烽忙说:“不行不行,我得给老婆孩子买点东西带回去。”他故意提老婆孩子,其实他本来是计划下午去游泳的。老夫老妻了,带什么带?即便是带了,陶爱华也会埋怨他乱花钱。
刘冬儿听了,也还是一笑。她说:“看不出来,模范丈夫啊。我陪你去吧,一来我给你参谋参谋,二来我自己也要买,正好抓你当个力工。”
当然,魏海烽还是可以当场拒绝,但是他性格上不是那么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他愣了愣,还没等他找到词,刘冬儿就爽快地跟他敲定:“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一会儿去你房间找你。”说完,刘冬儿飘然而去。
一起上街,魏海烽觉得自己特傻——虽然刘冬儿并不要他买什么,但是没一会儿工夫,他手上就替她提了一件外套、一双靴子,还有一身套装。魏海烽汗如雨下,刘冬儿蓬勃旺盛的购物欲使他的身心遭到双重打击。虽然刘冬儿跟他毫无关系,他从来没想到要和刘冬儿怎么样,但他还是有点难过——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失败得不如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刘冬儿居然买了两条同一样式只是花色略有差别的披肩,她的理由是:“都买了吧,免得以后想起来后悔。”她这样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的劲儿,让魏海烽觉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他不是一个看重物质的人,但是他讨厌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一个没有钱又没有权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男人,在家里,连老婆都看不起,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是围绕着自己嫁给他这么一个窝囊废,没指望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陶爱华说的下一代就是魏陶,但陶爱华教育魏陶的方式比较特别,并不采取正面引导,而是习惯使用反面教材,她以为这样做,能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达到教育儿子的目的,又起到鞭策丈夫的作用。比如魏陶小时候,练毛笔字,海烽凑趣,过去写了四个字——“淡泊名利”,儿子问什么意思,还没等海烽解释,陶爱华在一边就已经“哼”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她淡淡地说:“像你爸这样,见人家有名有利有房有车自己啥都没有还不着急,这就叫淡泊名利。”
魏海烽忍一口气,不接老婆的话茬,自顾自对儿子说:“淡泊名利是一种很高尚的品质。”
陶爱华冷笑,她故意大幅度起身,一面收毛衣针,一面顺手甩过去一句更重的话:“对,就是常言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魏海烽被噎得眼泪差点出来。陶爱华中专毕业,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但“痛打落水狗”的能力并不比念过书的人差。有一阵,魏海烽简直怕她开口,只要她一张嘴,那飞出来的话,就像劈手扇过来的耳光,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带着速度和爆发力,直奔海烽面门而来。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但陶爱华认为,骂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脸,否则就失去了打和骂的意义。
魏海烽最开始也是奋起还击的,但很快就彻底放弃了——“好男不跟女斗”。在家庭战斗的不断实践中,魏海烽终于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斗”,是因为她觉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那么他就不要跟她“斗”,唯有不斗,才能勉强维持体面和自尊。“斗”是没有好结果的,穷急饿吵,发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经济始终徘徊在温饱的边缘,那么只能越斗越穷,越穷越斗,斗来斗去,男人的脸就彻底斗没了——你看哪个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窝在家里和女人吵?女人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呢。
终于刘冬儿购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进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购物袋占满了,但他仍然用嘴坚持,一定要由他来请。刘冬儿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应允了,仿佛让魏海烽买单是对他的奖赏似的。海烽接过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像个杂役似的,跟在刘冬儿屁股后面,大包小包的进星巴克,确实太不着调了。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刘冬儿很体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红茶,可以免费续杯的那种。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队。前前后后,都是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莺莺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诺,要蓝山;轮到魏海烽了,他说两杯红茶。售货员重复:“两杯红茶?”用的是疑问句,很显然认为他要得太少了,他赶紧补充,再加一盒点心。售货员让他在花花绿绿的点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两款——共计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爱华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两杯袋泡茶吃了两片小饼干加两块指甲盖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闹一场。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被魏海烽赶跑了。97元,他还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觉得也应该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要他跟一个女人AA制,他张不开口。他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这个程度,他就不会跟女人出去。
刘冬儿仿佛很冷似的,用两只手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边喝边从杯子上面抬起眼看魏海烽,对魏海烽说:“王老师常常跟我说起你。”王老师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导师。
魏海烽笑笑,说:“不会吧?说我什么?”
刘冬儿拿眼挖他一下,故意卖个关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来想说:“你不想说算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是给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和刘冬儿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骂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么样,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会就结束了,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么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说:“王老师是不是骂我了?”
刘冬儿“嗤”的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我问你,如果不是王老师亲自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来了?你谱儿还真大。”
魏海烽一愣,没想到刘冬儿这个时候会说这个,他一时还真接不上话。本来像这种青田道路发展国际峰会,魏海烽是绝不会来的——他知道那些人冲着的是什么,有几个是冲他?还不是冲他的位子?虽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厅就那么回事儿,但在外面看来,开个研讨会,弄个学术交流,把他请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关系。有了他这个关系,主办方就可以跟不明就里的与会代表要钱要赞助。大家都是冲着“政府”的面子花钱捧场,尤其是那些与会代表,多数是行业晚辈,特别渴望靠近政府,他们总是把靠近政府理解为靠近政府里的某一个位子。魏海峰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不爱抛头露脸,就是因为他觉得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认识了,递了名片,又怎么样?他对别人的利用价值几乎为零。虽然人和人的交往并不只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关系,但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残酷。他请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办不了,你就对不起他了——当然,假如魏海烽不那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