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好像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眼神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颗颗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后来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颗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直接丢给我一个大箩筐,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颗,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不是这样的,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你就当拗着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给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边别有芥蒂,怎么拿稳了,才是本事。当然,不管你信不信,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石柔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恰恰,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喝着酒,“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石柔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边觉着委屈,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与人这么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她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那场书简湖问
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最大的麻烦,在于我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我自碎文胆,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都可以更快,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一条线,或是几条线,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然后再以剑术进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陈平安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那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望无拘无束,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爱讲理,只会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结果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是不是突然觉得,好像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