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你想过父亲么?他已经年迈,受不了这些大风大浪了!你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挂念你?为了你四处求人四处碰壁——你也知道他有多爱惜颜面,可为了救你他什么都不管了……”
“还有大哥……他刚去北京赴任,一转头亲弟弟就成了革命党被当局缉捕,你让他还怎么在政府里立足?其他人会怎么说他?大总统会怎么对待他?如果他被免职怎么办?润熙和润崇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更不要说母亲!你知道她这些日子流了多少泪、熬了多少夜?她在父亲身边一辈子担惊受怕委屈生气,就等着到老跟着咱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大哥的前程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你却又成了逃犯,你让她怎么活,啊?”
“你是热血上了头,觉得救国救民四个字大过天,可难道为了这个就能舍弃父亲母亲、舍弃我和哥哥?这是自私!这是愚蠢!何况同你有一般念头的人有那么多,怎么就非要你冲锋在前豁出性命?白清远,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回荡着这番声色俱厉的陈词,她的声音那样大,也许在楼上的人也听得到,那些孤注一掷的革命党兴许都要听到她这番不开化的妄言,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彼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把哥哥拉回来!
立刻、马上、就此时此地,让他放弃那些荒唐不经的主义和事业,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里去!
……可他却只是看着她。
那双熟悉的狐狸眼还是一样温情又矜贵,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也不过是这样了,偶尔欺负她、调侃她、捉弄她,可说到底还是永远疼爱她、照顾她、袒护她。
她多希望能从他这里再得到一次迁就和让步,然而这回得到的却是他缓慢而坚决的后退。
他说:“清嘉……回家去吧。”
“我从来不是孝顺的晚辈,这点父亲母亲都知道的,”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像一场将要谢幕的繁华,“就请他们登报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吧,往后也不必再试图联络,只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在烟馆妓寮赌场戏楼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样对谁都好。”
“你说得对,哥哥的确既自私又愚蠢……可这样的蠢事倘若我不去做,又要谁去做呢?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太多了,二哥不去凑那个热闹,倘若我和我这帮蠢朋友能用这条性命换来一个清明的世道,便由那些聪明人去把它变得更好吧。”
“我……只能这样下去了。”
话到这里,白清嘉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从小就不是,倘若受了气第一反应绝不是哭、而一定是想法子报复回去,现在想想这也并非因为她有多坚强,只是她生来命好,总有许多人为她撑腰,因而生活便总有许多余裕可供她辗转腾挪,总不至于山穷水尽罢了。
……可眼下她却没路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小最亲密的兄长朝着一条死路不回头地奔,拼命想拽却阻拦不住,心中的张皇与无力已然强烈到几乎没顶,只因她感到了一股类似诀别的气息……那样清晰,宛如一声困兽的悲鸣。
她不甘心,伸手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臂,打定主意要大声地哭、大声地同他争吵,撒泼耍赖逼他就范!可拉扯之间他们却忽而听到洋楼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嗵。
嗵。
嗵。
——像是成队的军警在向他们逼近,每一下都像狠狠敲在了人的心上。
白清嘉立刻不敢动了,甚至连拽住哥哥手臂的手都已经开始剧烈地颤抖——是警察来了吗?还是军队?他们发现革命党了、要来抓人?她二哥会怎么样?会被抓到牢里严刑拷打还是直接被推上刑场枪毙?她能救他吗?父亲能救他吗?
她不知道,早已六神无主,余光又见那几个革命党拿着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个个满面凶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她二哥亦已沉下了脸,平素的闲散早已消失不见,无形的冷锐使他看起来有几分陌生,她看着他严肃地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眉头紧锁着拉着她快步向后门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要带着她逃?
这……这怎么可能逃得掉?
她惊疑不定,匆忙之间却只能闷头跟着他走,后来却被一个从楼上匆忙走下来的洋人拦住了——那是个个子不高的英国男人,也许是这座洋楼的主人吧。
他看上去同样十分不安,可却对着白清远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与此同时……
……看向了白清嘉。
咚。咚。咚。
大门被敲响,震动的门板仿佛即将被死神推开。
白清嘉的大脑一片空白,独自僵着后背坐在洋楼的小厅里等待,而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手持枪械的革命党、包括她的二哥,就藏匿在小厅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一旦被发现……这里就会变成凶恶的战场、变成残酷的地狱。
此时急促的敲门声越发频仍,死亡的迫近正在毫不留情地加速,白清嘉眼睁睁看着那个英国男人走出了小厅、顺着狭窄的走廊去到了门边,拐角的墙体阻挡了白清嘉的视线,可她的听觉却将盲区之内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嘎吱。
门开了。
交叠的脚步声渐次响起,还有纷杂混乱的交谈声传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