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棋艺不差,还曾经得过市里少年组比赛的亚军,普通人并不是我的对手,但隋炀帝的棋艺出奇的好,我和他对弈,从来都是输多赢少。
“好。”我明白这已经是隋炀帝最大的让步了,也知道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可我还是必须试一试。虽然以棋局的胜负来定一个人的生死太过儿戏,但如今我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就必须遵守他的游戏规矩,再无其他选择。
陈公公很快取来了棋盘和棋子,我习惯执黑子,便先行落下一子。
隋炀帝执白子,不急不徐,却以先手封锁了黑子,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外势。
情势很不妙,殿内的炉火烤得人暖暖的,我却是一身冷汗。我搓了搓手心的冷汗,闭目静思,举黑子反手攻,隋炀帝的白子顶上,黑子再打,白子断,白子立即从胜势变成孤棋了,黑子瞬时主导了局面。
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抬眼不着痕迹地看着隋炀帝,他正低头看着棋盘:一对浓眉斜指额角、深沉的目光、眼角依稀的细纹,鬓边的灰发……无不透着浓烈的成熟味道,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历练过无情的岁月风霜。他看人的时候,眼里仿佛藏着把刀子,尖锐得令人胆寒。应该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种可以让女人陶醉的特别气质,可以想像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美男子,其实现在也是的,但,枭雄也有白头的一天,人到老年,难免力不从心,干出荒唐事来……
“你在看什么?”隋炀帝也没抬头,忽然问了一句。
“我,我……”我一惊,莫非他头顶也生了眼睛?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他?我定了定神,才答道:“回皇上,小人在看皇上。”
“哦?为何看我?”隋炀帝还是没有抬头,他慢慢落下一子。
“下棋和寻医问症一样,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观对手的神情、气色,就知道他的气势有几分,清楚他的心境如何。”我垂眼看着棋盘,思索着下一子该落在何处,“观人下棋可识其人,有急噪冒进而自取灭亡的,有稳如泰山而成竹在胸的,有抓耳挠腮故做镇定的,一句话,小小的一个棋盘,却可看出人的百种形态。”
“看出人的百态?”隋炀帝追问了句。
“两人对弈,免不了争胜斗狠。很少见到为了输而下棋的人,倘若有,那人必定是看破人世红尘,决心归入佛门。所以通常这类人都是面色平和,坐怀不乱。而一心求胜者,必是目露凶光,神情亢奋。”我抬手啪地落下一子,“一盘棋分出胜负之时,胜者欢呼雀跃,而败者大都做漠然状,或是以言语相击。这也是人性,既然不能给对方带来痛苦,就尽量减少对方的快乐。”
“狡辩。倘若你的棋艺有你的嘴一半厉害,恐怕这世间就没几人是你的对手了。”隋炀帝轻笑一声,赞道:“不错,你进步很快,比前几次下的好多了。”
这时却有一个官员踉踉跄跄地闯进宫来,几个太监见状赶忙上前去拦阻,但却怎么也拦不住,那人发了疯似地直跑到隋炀帝脚边,手举奏本,跪地失声痛哭。
我一惊,定睛看去,原来是侍臣王义。
说起这个王义,还是小有名气的,他是道州人,大业四年进京。他虽然身材矮小,却能言善辩,又精通笔墨,所以隋炀帝十分宠爱他,经常带他出去游玩,但他却进不得宫门,因为他不是皇宫中的人。这个王义居然发狠净身,入宫做了太监。隋炀帝见他忠心,就越发的宠爱起他来。
“你为何痛哭流涕?”隋炀帝却不抬头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王义将奏本呈上,伏地哭喊道:“皇上!西京已被李渊占据,东京也被李密拿下,望皇上立即发兵前去征讨!”
我执着棋子,偷偷瞧了隋炀帝一眼,这一子迟迟没有落下。
自从隋炀帝搬到江都后,不管外面反王有几路,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好像坐在枯井中一般,不闻不问。而在他身边的那些个官员,个个贪图眼前的荣华富贵,把各处传来的急报,都扣压下来,整个瞒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满朝君臣,都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如今这王义居然冒失地跑来哭闹,不是找死么?
隋炀帝看着那奏本,忽然用力一摔,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叹了一口气,“朕久不过问朝政,不想国事已败坏至此,如今大局已去……”
“皇上,皇上!”王义叫道:“若皇上此时发兵,东、西京还有得救。”
“所谓巨厦之倾,一木不能支,大势已去,时不再来……为何你们不早来告诉朕……”隋炀帝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道:“朕江都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定要东、西京……”
“皇上性情毅然,一有上谏者,随即下令赐死。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再进言?”王义再次伏地大哭,“倘若我早早便来劝说,恐怕我的尸骨都已化为尘土了。”
“罢了,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隋炀帝接过边上宫女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他回头看着棋盘叹道:“人生也如下棋,不可能长胜不败。假如败局注定,那只能坦然面对。”
听到这话,我心底就明白了,隋炀帝还没有昏庸到不了解天下大势的程度,但凡是帝王的,都犯同一个毛病,那就是虚荣心,也许就是因为太清楚如今大势已去,所以他才无法面对这一切,把一切烦恼全抛诸九霄云外,心中仅剩一个念头:既然身为帝王,就当把人间乐趣饱享,哪管它叛乱硝烟四起,哪管它兵连祸结灾民流浪,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沉溺在温柔乡中。
王义哭道:“我今日既敢来说这番话,死又何憾?我并无他求,只求能以此身报皇上数年知遇之恩。如今天下方乱,愿皇上多加保重,我虽死而无憾!”说着,他刷地抽出怀中的短剑。
“王义,你这是要做什么?!”隋炀帝大惊,急忙伸手阻拦,“不可!”
王义坦然一笑,短剑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便倒地死去了。
隋炀帝长叹一声,慢慢坐回软榻上,“传旨,厚葬王义。”
“是。“几个侍卫上前来,把王义的尸身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