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半个月之后,沈琳请了一天假回家。婆婆一个人带着子轩在客厅玩,两人看到她后惊喜不已,儿子飞奔过来大喊妈妈。半个月不见,他又长大了一些。沈琳叭叭亲着儿子,婆婆眼圈红了,说沈琳瘦了很多,一看就知道当月嫂很辛苦。
沈琳挑下午回家,就是想为全家做一顿饭。晚上老那接了女儿卓越,一推门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卓越抽着鼻子,大叫:“我妈回来了。”她直奔厨房,见沈琳果然在,高兴得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害得沈琳也跟着飙泪。
灯下,全家聚在餐桌前。满桌都是沈琳的拿手好菜,卤货、蒸鱼、西芹炒牛柳、蒜蓉粉丝扇贝,还有一道小吃河北肉糕。卓越吃得两眼放光,叫道:“我希望妈妈永远在家。”子轩挥舞着他的专用塑料小勺,也跟着大喊妈妈。
老那喝着酒,一家人团聚原是高兴的事,却让他心里不好受。有担当的男人,难道不是能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让年迈的父母安心养老,老婆孩子衣食无忧么?可是他四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前途渺茫,还要让老婆出去当月嫂养家,实在丢脸。沈琳脸色黯淡,黑眼圈明显,整个神态就是长期熬夜人的模样,再带着笑,眉宇间也心事重重,不能完全放松,和那隽有点像。老那心痛地回忆起从前的沈琳,脸色滋润,穿着那件软滑的紫色睡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带了点富态的慵懒性感。知道自己有坚实后盾的女人,才能有那样笃定的神态。从前的日子,像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了,这都是他的错。
老那一直在复盘人生,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有时他后悔得捶胸顿足,比如他年轻时可以更勤奋好学一点,更有远见卓识从而为人生安排好退路;有时他愤怒得握紧拳头,为莫名其妙地替王总的小三儿还了一百万货款。他想和那个什么狗屁正大阳光美容联系,要求他们把他的法人代表变更过来,可那个许意超在工商局留的手机号是个空号。想向法院起诉公司侵权,又费时费力,连人都找不到。他只好愤愤作罢,但这件事就如智齿隔三岔五发炎般令他难过。
沈琳知道老那心里难过,越是开心的时刻,越是会勾起他对往昔富足的回忆。他的工作室开张两个来月,只接到几个不能称之为项目的小单子。比如给某家具店开业铺个红毯做个海报,给某个熟人的长辈承办个寿宴,给某个小网红发几篇稿子之类的,连房租都挣不到。李晓悦陪着生病的那隽在家休养,也无心跑业务。
沈琳想着大家的遭遇,包括沈磊,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难道她的气场太差,所以周围聚焦的全是倒霉的人,连那隽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一夜之间跌到谷底。又或者,是这个时代不行,绝大部分人都在走下坡路。比如丁松涛,从前传说他怎么怎么成千上百万地挣,如今还不是深夜在客厅喝闷酒,显出颓态来?
晚上,夫妻搂在一起,躺在床上,享受着久违的安宁与亲密。沈琳长期缺觉,喝了点酒,睡意浓浓,却舍不得合眼。老那说起正在跑的几个单子,长吁短叹,情绪非常低落。沈琳因为被丁松涛骚扰,心神不宁,本想在丈夫这里找点精神支持,见状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鼓励他,万事开头难,再说工作室开张两个月也并不是颗粒无收,这不还挣了一万多块钱吗?合下来一个月也挣了六七千呢。她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干一个月,也就挣这个钱。可见还是得做生意,光卖体力是挣不到钱的,公关工作室大有前途。
老那听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以为安慰奏效了,殊不知是她那句“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叫他悲痛得差点号啕大哭出来。他把脸躲开不叫她看见,因为他哭了,这件事太严重了。搂在一起相看泪眼的深夜,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可能他真的就爬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起,老那送卓越上学,同时上工作室处理事务。沈琳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机现打出来的咖啡,惬意得直叹气。窗台上的那几盆泡泡果汁玫瑰盛放如初,她走后,婆婆一直帮她精心照料着它们。只是,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悠游自在了。
沈琳正怅然,母亲突然打来微信电话。她看着手机,一下愣了。她这段时间仍没断和父母一周一个视频电话的习惯,弟弟已经脱离正常生活秩序了,她不能再让父母操心。月嫂培训时她挑中午吃饭时间,脱了月嫂服,在佳家母婴的会议室给父母打,假装自己仍在当白领,是会议之余打的电话。在白寒宁家时她特地挑外出买菜的周末时间,假装是给家里买菜,营造一种日常祥和的气氛。每次她都能平安糊弄过去,但为什么父母突然会主动打来电话?一般都是她给家里打。
万幸今天正好在家,沈琳定了定神,接通电话,摄像头那端是母亲忧心忡忡的脸。
“琳儿你在哪儿?”母亲道。
沈琳欢快地转着摄像头:“我在家里啊妈,你看这是你外孙子,这是你亲家母。”
正在陪孙子玩玩具的婆婆冲着镜头招了招手。
“听说你叫公司给辞了,现在在当月嫂?”母亲道。
晴天霹雳!沈琳结结巴巴道:“哪有······没有。你听谁乱嚼舌头?”“志国兄弟俩,还说那伟也失业了。”
沈琳非常生气,提高音量:“什么失业?我老公开公司创业。”父亲的脸从旁边探了进来:“所以你真的在当月嫂?”
再抵赖也没用,沈志成两兄弟肯定在老家什么话都说了。沈琳沉默。“我们下午的高铁到北京。”父亲说。
沈琳叹道:“爸,妈,我下午就要回雇主家了。你们来可以,看看卓越,看看子轩,但你们见不着我。”
母亲无声地哭了。沈琳非常恼火:“是,我在当月嫂。让你们觉得丢脸,我很抱歉。但是妈,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多人在从事服务行业呢,难道他们都很卑贱吗?”
父亲的声音愤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是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种低等的粗活儿?”
哈哈,沈琳笑了,笑容无奈又困惑:“爸,我那天才知道,沈志国沈志成两兄弟的包工队,平均每年可以挣七十八万。我要到这个岁数才知道,我们空有一张大学文凭,其实就是废纸。我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去看不起人家蓝领呢?万般无下品,是唯有挣钱高。”
老两口在那头默默流泪。他们倾其所有,培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如今儿女落到了这个结局,实在让他们想不明白。读书总归是没错的,那错在哪里了呢?
沈琳难得的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毁了。她尤其痛恨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天塌了的仓皇感。天塌了!这样的仓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脸上都看到过,看过一次就够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宁家,婆媳俩都一脸盼来救兵的如释重负。一会儿,父亲来电,说已经到北京了,要来看她,不过分打扰,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烦恼,却又拗不过,只好告诉他们白寒宁家的地址。一个小时后,父母出现在门外,沈琳匆匆出门,母亲见她穿着粉色的月嫂服,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和老伴奋斗一生,拼命托举儿女往上爬,可他们一个两个全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坐实了老两口人生的失败。儿女就是父母命运的外显,赤裸裸的证据。沈琳不耐烦,要她不要哭,这样在雇主家门外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父亲要她辞掉这份工作,又怒气冲冲,说要去问责女婿,为什么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叫她来当保姆。
沈琳看着夕阳下衰老而伤心的父母,只觉得灰心丧气,真想返回屋里立刻跟白寒宁辞职,她正缺这样一个借口呢。一转念又怨恨他们不懂事,自己来当月嫂,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加油鼓劲儿,开导自己不要自卑?
这时,白寒宁推开门,扬声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来吧。”沈琳忙回道:“哎,这就来。”
她一扭头,看着父母。他们明白了,女儿真的当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辞职。她风雨飘摇的家,需要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给孩子洗了屁股,换了纸尿裤,这时手机微信响了,是父亲发来的:“闺女,记住,顶不住的话,你还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层楼都住不完。我这些年弄这个楼,就防着哪天你和你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了,能接住你们。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
沈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儿上,孩子一缩腿,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她。她拿纸巾把他腿上的泪水吸干,回了句:“好。”
有了沈琳的精心照顾,白寒宁渐渐从产后的疼痛与虚弱中康复过来,而她令人讨厌的天性也同步苏醒了。
比如一开始白寒宁对沈琳的手艺赞不绝口,最近却开始挑剔起来,明明说下午点心要吃酒酿元宵,沈琳做了,她又突然说不想吃了,想改吃银耳莲子汤。沈琳依言做了,热腾腾端上桌,她却又说时间太晚,吃了怕晚饭吃不下,倒了吧,说完漠然走开。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钟,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气?于是心平气和,把汤倒掉。
这家比较讲吃,每餐桌上都有鲍鱼、鲜虾、排骨、鳜鱼、三文鱼、牛排之类的好几种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体力消耗大,吃起饭来非常香。可她很快发现,只要连着夹两筷子好菜,白寒宁就会看她一眼。夹几次,白寒宁又斜了她一眼。几次下来之后沈琳心里恼火,连七十岁的白寒宁婆婆都不会在吃上面与她计较,白寒宁为何这么刻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