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的人群里东张西望时,李秀突然惊醒过来,她为自己和旁人拉家常时总是忘了还有代群这么个儿子感到内疚。事实上,他是离家最近的亲人,就是听说李璐在仙人洞里生了个女儿她也没去理会。
代文的头痛病有了好转,离老虎山越近,症状越轻。进到兴安村时,他已经离开担架,神采奕奕地接受了乡亲们的欢呼。他与大家寒暄了几句正要进屋,竟看见去世很久的外婆提着潲水桶从堂屋走了出来,她枯黄的肌肤就像泄了气的旧皮囊套在明显偏小的骨架上,她的头发稀疏又凌乱,眼睛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干裂。她放下潲水桶,在破旧的靛蓝色围裙上擦把手,站一旁好奇地看着一群陌生人进进出出往自己家搬东西。几十年来,代文眼中只有同志和敌人,忘却了许多本该惦记和牵挂的人与事。他在想:“该死的战争,使自己如今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记忆中的母亲是多么年轻啊,她的肌肤鲜嫩如玉,她的眼眸也曾含情脉脉,但那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了。
代文首先在老虎山周边村寨散发传单,宣布自己的剿匪政策:首恶必剿,胁从不究。
他知道土匪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正当道的劳力,家里的顶梁柱,脚踏实地的老实农民。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投案自首,代文决定不但不追究他们,而且还打算发挥他们的特长,准许他们报名参军,穿上解放军的服装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这一招有效瓦解了土匪们的斗志。但“首恶必剿”的政策却激怒了代群,他纠集剩余的死党,誓言战斗到底。代文发出最后通牒给他一周时间考虑去路。到了第六天晚上,代文派去老虎山探路的先头部队遭遇偷袭,三名战士永远滞留在睡梦中了。接下来,一连串震得人们耳朵发麻的炮声打破了兴安村解放后的喜庆气氛。代群还没能见到解放军,他几年前沿山路修筑的所有防御工事就被炮火摧毁了。在三天三夜的混战*有三十六名土匪被击毙,大部分都溜了。
李璐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抄小路回了娘家。在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上,有一名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被守候多时的解放军战士抓获。这位声称自己是李有福的人被押到了兴安村,李秀一见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追问他妻子和女儿的下落。代文只对代群冷冷地说了句:“坦白从宽吧!”他点点头,表示愿意再冒险相信一回亲情。
那边的临时法庭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公审匪首的材料,这边有许多年轻人排着队等候在李秀家门口要求参军,双胞胎兄弟也在其中,他们俩想要参军纯粹是出于好玩,把战争当成了一种光荣的没有法律后果的杀人游戏。一些垂暮老人和忧郁的寡妇也挤在报名的队伍中,原来是来向代文索要他们久去未归的儿子或丈夫。
面对孙子俩的参军热情,李秀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她没敢作声,怕拂了将军儿子的面子,因为这儿子掌握着处置另一个儿子的生杀大权。老母亲处处留意不招惹他,还拐弯抹角地逢迎他,攒着劲要唤起他日渐淡忘的童年记忆和业已蒙尘的亲情。
代文只允许孪生兄弟中的一个参军,另一个得留在家里干活。他说:“就抬打去吧,能抬能打,这正是当兵要干的活啊。”
为此,禾机偷偷哭了两天半,直到那天下午李子梅来串门时撞见了他的眼泪,当她得知这个青涩的后生上战场的目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勇敢时,她爽朗的笑声把墙上的蜘蛛都震落了。她悄悄点拨他:“上床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这天晚上,正在关王庙上中学的谭永秀回家来拿换洗的衣物,他高人一等的个子和白净的肤色让代文想起了紧随自己在二万五千里的漫漫征程中享受苦难和爱情的妻子。多年的疏离,父子早已生分。代文见儿子进屋后只对自己点头示意,就跑去跟奶奶寒暄,他心里想:“这孩子的书是怎么念的呢,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于是走过去提醒他:“我是你爸。”
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竟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孩子没撒谎,他太熟悉自己的父亲了,从小到大,随时都能从长辈和老师的嘴中,午夜的梦里还有报刊杂志和课本上看到父亲的照片和英雄事迹。
不知李秀跟孙子说了些什么,晚饭后,谭永秀对父亲的态度大变。他主动找父亲汇报自己在校的学习情况,还说想学画画将来考大学要报考美术专业。谭代文很是受落,就在他享受做父亲的成就感时,儿子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他饶叔叔一命。随后,谭永兵也赶来和谭永秀并排跪着不起来。永兵的年龄与永秀相仿,却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当所有的年轻人排队报名参军时,他是唯一的缺席者。
代文立刻明白了个中原由,李秀走过来刚要插嘴帮腔,他板着脸拂袖而去。
代文比谁都难过,这次回来,李秀见他每天很少吃饭,不是吸烟就是不停地嚼槟榔,还以为他在长年饥饿又困苦的环境中已掌握了牛的反刍技能。
虽然李秀在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在法庭上,她就力不从心了。公诉人准备充分,情绪激愤,那些控诉代群罪行的铁证一件又一件被抛出来,精准地砸在被告头上。恍惚间那诡异而庄严的气氛让代群幡然省悟,他一度被悔恨和羞愧所吞噬,恨不能当庭剖腹以谢天下黎民。迷蒙间他已然加入了公诉人的阵营,居然主动补充了不少未被呈堂的新罪证。他是如此投入,几乎让法庭辩论变成了他的临终忏悔。只是在听到当庭判处他死刑时才猛然惊醒,大喊:“不——”
代群等待执行死刑的那几天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各个角落,向军政委员会的审判官员不厌其烦地陈述代群过往的点滴善举,诸如建学校啦,抗日啦等等。虽然倾听者没有一个人给他有余地的答复,但他认为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年迈体衰,谭世林的影响力急剧下降。从前,他说一不二,即便小声嘀咕,他的意思也能迅速传遍各家各户。可如今,他那位将军儿子回家后就连坐下来认真听老父亲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唯一理解并同情他的人是谭代辉,他虽然是军政委员会的负责人,却不敢作主给出任何乐观的答复,有一次没有旁人在场时他悄悄地提醒缠住他不放的堂叔说:“罪犯是你儿子,真正的法官也是你儿子。”
于是,李秀出面了。她带上代武托她转交的那封信去代文临时办公的地方敲门,警卫员出来传话:“正在开会。”
她严肃地说:“你叫他马上出来,我是来送鸡毛信的。”
代文这才现身。他当面拆阅了母亲送来的信件,虽然信中未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迹比名字更可信。李秀抓住机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她在一旁唠叨:“就算你革了他的命又能怎样,能改了他的姓吗?这个瓜是蔫是傻好歹也是谭家这根藤上结出来的,死了也还是要埋在老虎山上啊!”
代文掏出火柴把信烧了,他似乎没听母亲的话,只是轻声地问道:“还有谁看过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