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不幸。
容温隐约觉察出多罗郡王这番发作是为哪般,没有半分求情的意思。
婉拒过鄂齐尔邀坐的好意,往旁让了两步,留出地方给多罗郡王发挥。
冷眼静看魁梧健硕的男儿单膝跪地,一声不吭,脊背挺直犹如沉默的山,被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父辈训得狗血淋头。
多罗郡王一边厉责班第,手上鞭笞的动作也不停歇。以金玉为柄的乌色马鞭甩在班第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听得出,毫不留情,声声入肉。
好在此时天色已暗,帐篷里油灯昏黄,班第又是一袭深色袍子,容温闻到了血腥味,却未看见任何灼目的红。
“混账东西,枉我科尔沁部年轻一辈男儿,心悦诚服奉你为草原第一巴图鲁(勇士)。你今日行径,满眼浮华,逐利忘义,毫无担当,怎堪称人!”
乌色马鞭尖梢包着银片,几近绷直,凛凛扫过班第的侧脸,从右眼角延伸至下颚。
多罗郡王适才若是再往上半寸,班第指不定就得瞎了。
容温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班第本人却满不在乎,除了一头高束的墨发被鞭风扬起,眼都未眨一下。
容温脚尖微动,踌躇要不要站出去。
根据她过往在宫中十余年的经验来看,多罗郡王此举,八成是猜到了班第与皇帝的谋划,故意先声夺人弄一出苦肉计,算是给她一个说法,让她面上好看些。
只要她站出去,为班第求情,说原谅了班第,这出戏便算顺利落幕。
可容温并非圣人,否则她也不会冷眼旁观看班第受皮肉之苦,而不作声。
但,多罗郡王责罚班第的凶悍程度,超乎她的预料了。
她本意只想出口气,而非要伤及班第根本。
容温正犹豫间,又听多罗郡王暴躁怒问,“去了京城两月,你可还记得我科尔沁奉行的规矩?”
班第目如沉井,嗓音凝着暗哑,一字一顿回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灾祸,不及妇孺!”
“灾祸不及妇孺!”多罗郡王捋着胡子暴跳如雷,“这乃我部先辈以身践行,世代传下来的,而非用嘴喊出来的。”
“我科尔沁部身上流的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以勇武立世,义气正身,而非浮华光禄,蝇营狗苟。公主既嫁予你为妻,便是我科尔沁部的妇人。你以舍弃族人取利,羞不羞,耻不耻?”
容温伸到一半的脚缩了回来,望向多罗郡王,目色难掩震惊。
若是做戏,完全不必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把话讲到如此深入不堪的地步,徒惹双方尴尬。
所以——多罗郡王是真在为她鸣不平。
一时间,容温只觉眼眶酸涩晦聚。
说来可笑,她被自己的君父、额驸舍弃,最后却是一个未曾谋过几次面的人,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帐篷里,因多罗郡王不遮不掩的诛心斥问,静得诡异。
良久,只听一道低得发沉的嗓音,斩钉截铁道,“耻!”
班第应完,袍角一甩,径直起身。
朝着容温所站方向,面色郑重,先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行了一个分量十足的蒙古躬身礼。
多罗郡王与鄂齐尔亦随班第身后,敛去浑身怒气,行以同礼。
先前在白榆林,面对重兵围杀,容温没哭,只觉心凉。
此时,看着这三个黑咕隆咚的脑袋低在自己面前,容温眼角却不自觉浸润了。
嗓子滚动几个来回,才勉强压下那股溢到鼻尖的酸涩,容温默然回了个福礼,郑重道,“多谢郡王与老台吉。”
“养不教,父之过。我兄弟二人不过是弥补过错,公主身为苦主,何须言谢。”
多罗郡王说着,恨铁不成钢的又往班第肩上拍了一巴掌,“不成器的东西,别以为公主不追究,我便会轻饶你。你立即启程,给我滚去苏木山反思半月。”
听见“苏木山”三个字,班第背脊一僵。
连被鞭笞开的袍子都未顾得多拢一下,任由领口凌乱落拓,怔忡片刻,才默然垂首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