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班现如今已不是东厂督主,也不放过夏侯潋么?”
夏侯潋垂着眼问。
沈玦不答,只紧紧追问:“你到底是谁?”
“小人是云仙楼的小厮,名唤尚二郎。”
夏侯潋道,“掌班杀了燕小北,奈何燕小北死在我们花魁阿雏的床上。阿雏对小人有恩,小人不能坐视不理,这才易容成了燕小北。”
沈玦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道:“是与不是,撕下你的面具便知。”
立刻有两个番子上前,夏侯潋下了马,两个番子四只手,在他脸颊的边缘逡巡,找面具的缝儿。摸不到缝隙,又在他脸上戳来戳去,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闻见夏侯潋身上短短一缕香味儿,隔着雨暗暗地传过来,恍然大悟道:“他没戴面具,用的脂粉!”
说着朝夏侯潋脸上抹了一把,伸到鼻尖嗅了嗅,道,“是天香阁的脂粉,我家婆娘就用这个,他家方子特殊,调的脂粉抹在脸上水也冲洗不掉,得用湿布沾油才能卸干净。”
“那得进客栈,客栈里有茶油。”
另一个番子说。
夏侯潋安安静静垂手站着,沈玦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倒是镇静的很。”
夏侯潋道:“因为我不是。”
沈玦没再说话。雨下得很大,老槐树的叶子被风雨吹打,噼啪作响,窄巷里漆黑一片,每个人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夏侯潋仰头望着马上的沈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没来由的,夏侯潋觉察出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很深的悲哀。
客栈里的惨叫声渐渐小了,夏侯潋跟着沈玦他们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青砖地都是殷红的血,混着雨水流进沟里,不一会儿洗刷得干干净净。番子们在处理尸体,挖开土,刨出大坑,有名无名的,一具一具扔进去。尸体层叠在里头,头靠着脚,脚并着头,脸上还留着惊骇的表情,定格成一个五官狰狞的面孔。
店堂已经清理干净了,桌椅拉开,中间只留一张靠山椅,旁边放一张乌漆的茶几。地上跪了两个人,穿着明黄色的飞鱼服,头上没戴帽子,网巾歪斜,脸上的肉不停地发抖,依偎在一起,像霜风里的冻鸟。店家和老婆孩子缩在西边板壁的角落,头顶的壁上悬空伸出来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了一座泥金财神像,他们把财神爷当成了菩萨,念着阿弥陀佛不停地拜。
沈玦弯身坐在椅子里,曳撒的裙摆扇面一样打开,锦绣膝襕金银交错。那两人看见沈玦,齐齐打起了摆子,沈玦却不理他们,伸手一指夏侯潋,道:“端盆油过来,把他的脸洗刷干净。”
番子们端来厨房里的茶油,又取来巾栉。夏侯把脸上的妆卸得干干净净,还要了盆清水洗脸。
朱顺子已经看呆了,他没有混过江湖,这样的易容绝技有耳闻但不曾亲眼目睹,现在嘴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夏侯潋卸好妆,坦然地看向沈玦。
沈玦站起身走过来,他长得高挑,影子落下来,罩住跪在地上的夏侯潋。夏侯潋下意识地微微向后,沈玦伸出手,在他脸上摸索,不死心似的,非要找到面具的缝隙,把它撕下来,露出他原本的脸。
可是,没有。
沈玦的心彻底凉了。他觉得自己可笑,明明过了三个七月半,明明下定决心不再想了,还抱着这样微末的希望。遇见一个会易容术的,就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抓住了就不肯放手,非要真相在眼前一点一点撕开,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渗血,最后鲜血淋漓,才罢休。
人不怕一辈子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就怕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一点光明的影子,伸手想要抓,还没有到手里又跌了回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收回手,背过身,哑声道:“滚。”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玦是对他说话,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去。番子拦住他,让他站在游廊底下,和朱顺子在一块儿。
朱顺子好奇地探手过来,也蹭了一蹭夏侯潋的脸,竖起大拇指道:“真牛。凭我这火眼睛就都没能看出你的端倪,你这易容术果真了得。”
夏侯潋心情不好,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句。
他们两个蹲在廊檐下,面前是天井,番子们披着蓑衣,在挖坑埋人。
“唉,可怜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没命了。”
朱顺子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我也差不多了。去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啊!”
夏侯潋想起燕小北,现在想起来,那个家伙脸色发黑,口眼流血,分明是中了砒霜、乌头之类的毒。怪那日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看,还真以为是阿雏不小心把他弄死的。夏侯潋拍了拍朱顺子的肩膀,让他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