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几个妈妈一路看着贾瑚由笨拙到灵活地转变,眼睛直直发亮,对视一眼,张氏等着贾瑚吃完,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拉着他好生嘱咐了一番:“明儿我们要去和老爷太太一起吃饭,瑚哥儿到时可要好好听话,让祖父好好看看,我们瑚哥儿,已经能很顺畅地自己吃饭了……”
正文 9第九章
荣国府还没分家,贾代善贾母又是喜欢热闹的,因此吃饭时,都是一大家子围在一处一起用的。往日贾瑚是受伤必须待在房里,这才不用出来,这会儿病好了,自然是要跟着大家伙一起用饭的,正好这段时间贾代善又是病体初愈不用上朝,于是第二天,荣国府在睽违一个月后,终于又是全家齐聚一起用饭。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高兴这个团聚的。贾瑚斜眼觑着,满屋子人除了贾代善贾赦脸上还带着欢快气儿,就是惯来自诩正人君子效仿先圣人言行的贾政,也是面色僵硬,对着他的请安,表现得僵硬又不自在——看来昨天的那一出,可把这些人打击不小。
贾瑚张氏都是贾母二房越不高兴心底越痛快的,笑着给贾母贾代善请安后,张氏站到了贾母身边去,贾瑚却恭恭敬敬又给贾赦请安,眨巴着眼睛问他今天有没有空:“叔叔前次教导儿子《孝经》,儿子在病中稍稍读过一遍,心知错了,只还有一些不明之处,想请父亲再指点一遍《孝经》。”
话方出口,贾母王氏的脸越发阴郁了,倒是贾代善贾赦极是高兴,贾赦虽还端着严父的架子,看着贾瑚的眼神却很柔和:“小小年纪,也知道《孝经》其意,罢了,你也算有心,一会儿跟我去书房吧。”
贾代善也是知道贾瑚昨日在女宾处的一番言论的,先因他会读书了而生出的几分喜欢更是加重了几分,此刻知道他有心再向上,就不乐意他被贾赦耽误,拉着脸呵斥大儿子:“你自己都学不好了,还要耽搁瑚哥儿?”只对贾瑚道,“你珠弟弟都是跟着我学的,原我只当你不爱这些,既然如今你改了心意,一会儿就跟你珠弟弟一起来我这里吧。”王氏贾政齐齐变了颜色,视线倏忽全钉在了贾瑚身上。张氏却是欢喜,只恨自己不能替贾瑚赶紧答应下来。
贾瑚却不大愿意。且不说他对贾代善本没多少好感,贾代善本身可是活不久了的,贾赦却是日当中天,而且贾瑚发现,贾赦虽然对他这个长子有几分感情,但可能是因为贾赦自己就泯灭与众人之间不受重视,因此颇不喜与亲人亲近,对贾瑚这个惯来也不受重视的儿子也只不过薄薄的血缘之情,要说父子情深,却是没有的。贾瑚有心为自己经营一片天地,那容得父子之情这般淡薄?早早就决定乘着此刻自己大放光芒贾赦为之骄傲的档儿与之亲近,好歹叫人知道,贾赦虽然自己才能不显,可是教出来的儿子却是不凡的,让他以后一门心思栽培他这长子,尽心为他筹谋,此刻有哪里容得贾代善这般轻易打破他的计划?需知贾赦对贾代善虽有敬爱,却更多的怨恨呢,他跟贾代善走得近了,父子之间,怎么能不生间隙?祖父待见孙子,却不待见亲生儿子,岂不说儿子还不如孙子?为人父的尊严又在哪里?
心思急转,眼角余光且看到贾赦眼中原本的欣慰欢喜瞬间变为冰凉,贾瑚心中一跳,断然便道:“祖父疼爱,孙儿原不该拒绝,可是孙儿一直都不如珠弟弟聪慧,不过是病中受了父亲训导,这才安下心来多费了些时间于书上,说有多上进却是没有的。孙儿自觉,与其与珠弟弟一起打扰祖父,让祖父为了我这不上进的耽搁了珠弟弟的读书时间,倒不如让孙儿跟着父亲一起读书。”眼瞧着随着他的一番话倏然安静下来的众人,贾瑚心底叹息一声,对着面色阴沉如水的贾代善却是分毫不退,只摸着头傻笑,“父亲对孙儿虽然严厉些,可也是希望孙儿上进,陈妈妈说孝经说的就是要孝顺父母,感念先祖恩德,所以,孙儿想要跟着父亲一起学!”眼睛在贾赦身上睃了一圈,果不其然看见贾赦惊喜激动的表情,当即便觉得,自己这番冒着惹怒贾代善的代价做出的决定、值了!
一席话说完,满室悄然静默。
张氏双手松了紧紧了松,又是欣慰儿子大了,竟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更多恨铁不成钢,怨他不听话不肯答应贾代善,还说出这番话来,不定贾代善得多生气,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忐忑等着贾代善的反应。贾政则是悄悄松了口气,王氏就直白的多,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贾母贾敏则是觉得贾瑚忒不识好歹,贾代善难得肯亲自教他,他却拒绝选择了纨绔不成器的贾赦,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愤愤瞧了一眼,对他才生出的几分好感瞬间就跌到了谷底。
贾代善心里却一阵复杂。贾瑚方才一番话,井然有序,有条有理,恍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这份聪敏,就不是贾珠这个孩童能比得上的。还有他对贾赦透出来的浓浓的孺慕之情,更是让他满意。他便是再不喜欢贾赦这个长子,可要是贾瑚这个做儿子都敢看低了贾赦,贾代善却是不乐意的。如今贾瑚信任孺慕父亲,却是正和了贾代善的心意,对他的这份孝心,贾代善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欢喜的。
但同时,他的面子被贾瑚扫了,贾代善虽勉力告诉自己这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却依旧免不了俗的一股火气直升上来。一直以来,在贾代善贾母眼中,贾珠都是比贾瑚出色的,这种印象,长期累月下来,已经有一个定式,并不是贾瑚一时半会儿的出色能够轻易打破的。在贾代善看,他愿意给贾瑚与贾珠同样的机会,给他们一样的重视,贾瑚合该感激涕零,赶紧答应下来才是,就像贾瑚说的,他可是挪用了原本教导贾珠的时间来教贾瑚,贾瑚怎么还能这般不识好歹?贾赦在贾代善心中那就是个昏聩无能的,贾瑚却选择贾赦不要他?贾代善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面全无。
“既然你不愿意,要跟着老大一起,那一会儿你就跟着他去书房吧。”贾代善心里憋着火,脸就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叮嘱了贾赦一句“用心教”,就叫下人摆饭,“大家都用饭吧。”当先站起,袖手大步出去——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动了真怒了。
贾母看都没看她‘不成器的儿子和孙子’一眼,拉着贾敏跟在贾代善身后往饭厅去了,王氏幸灾乐祸,贾政却过来好生训导了贾瑚一番:“祖父乃你父亲生父,没有你祖父,哪来你父亲?你如今只惦记父亲,却忘记了祖父,却也是不孝。”
贾赦被说得恼火,贾瑚却笑道:“虽有祖父才有父亲,可要没有父亲,却绝没有我呢。父亲和叔叔可不也是处处以父母为先,那我以父亲母亲为先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一切要以祖父祖母为先?还是已先祖辈曾祖父曾祖母为先?叔叔这番话是在哪里看到的?我在孝经上却是没看过呢。”
贾政被噎得哑口无言,贾赦出了老大一口恶气,在一边看得欢快,双眼直直盯着弟弟,笑得好不肆意:“是啊,弟弟,你这番话是打哪儿看得?哥哥我读书不好,后面还要教导瑚哥儿,正是要多学些的时候,不如你告诉我,我去找了来,一定好好教瑚哥儿,让他以后,万事、以祖先为第一!”直把贾政气得脸皮涨红,最后只能悻悻离开。父子两对视一样,俱皆笑了。贾赦犹豫一会儿,左手覆上贾瑚的小脑袋揉了揉,小人儿瞬间脸上笑开了花,眯着眼睛满足地仿佛偷腥的小猫,那一刻,贾赦只觉的自己的心,也是满满的。
张氏把这一幕收在眼底,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当前的规矩,大家子吃饭时,媳妇是要跟在婆婆身边伺候的。这规矩看当家太太的喜好,或紧或松。张氏母亲张老太太就不好这个,每每用饭,也不过叫媳妇意思意思夹一筷子菜也就算完了,大家落座一起用饭。在贾母这里,这规矩却是被执行的一丝不苟,张氏和王氏虽不是从头到尾为贾母夹菜布菜,却是大多不能上桌的。
因前头贾瑚叫着贾母不痛快,贾母又不能直接跟个三岁多的孩子计较,因此饭桌上,贾母便把这一肚子气全撒在了张氏身上,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让张氏忙得都没时间顾贾瑚。而那边王氏却频频给贾珠夹他喜欢吃的易克化的菜蔬——这刁难,甚至半点掩饰也无。不但没把张氏放在眼里,把贾赦贾瑚的面子也削了个干干净净。
贾赦看着默不作声恍若未觉的贾代善,一口气憋在心口,直堵得他心慌。这是什么意思,不满意他儿子亲近他,所以作践他媳妇来示威吗?这么多年的偏心下来,贾赦对贾代善贾母心里早积了厚厚的不满,只是他向来不被人看重,除了张氏还尊重他些,其余弟弟妹妹,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可以说,今天贾瑚的这番举动,真正是戳中了他心底的软处,让他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水,对贾瑚这个儿子,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一转眼,贾代善贾母就用行动切切实实地表达着他们的不满,对贾瑚的不满,对他们大房的不满。
贾赦逆反心理瞬间就上来了,抱歉地看了眼被贾母折腾的张氏,自己动手给贾瑚夹菜,还低声哄他:“多喝点汤,暖胃……吃点蔬菜,明目……吃鱼肉,聪明……”看得贾母贾代善心头越发堵得慌。
贾瑚挥舞着筷子,来者不拒,把贾赦夹得菜吃了个干干净净。贾赦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抬头瞧见贾珠用个小勺子往嘴里塞饭菜,汤水饭粒溅出来,洒了一桌,直觉就夸了一句:“瑚哥儿这筷子用得好,父亲再奖你吃块鱼肉!”夹了鱼腹处鲜嫩少次的鱼肉放进贾瑚碗里,瞧着贾政的眼神意味深长……
贾代善贾政等瞧瞧贾珠面前散落的饭粒,再看看沉稳使用筷子的贾瑚,一瞬间,突然觉得嘴里的饭菜味同嚼蜡……
正文 10第十章
对于贾瑚自作主张推拒了贾代善却要求跟着贾赦读书,张氏一开始自然是不痛快的,只觉得贾瑚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可事已成定局,张氏冷静下来回屋想想,这倒也未必就不是好事。大抵是长期被贾代善贾母压制的缘故,贾赦惯来只由着心意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过日子,对外界并不怎么留意,虽对她这发妻有几分敬重,对儿子有几分疼爱,可这感情却都不深,薄弱地经不起任何风雨。这次难产的事也是给张氏提了醒,往日她好好地自然不怕有心人算计,可要她真不好了,她的两个孩子却是谁也指望不上的,不定哪天就得遭遇了‘意外’,命归黄泉。她忖度着,难得贾瑚如今也不怕贾赦愿意与之亲近,倒不如放着两父子亲一处,指不定这一教一学,真能让父子感情深厚,那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想明白这点,张氏便私下里叫来贾瑚好生嘱咐了一番,担心他年幼听不懂,只捡着粗浅的‘多与你父亲亲近,不要顶嘴,听话“这类的话教他,贾瑚眼明心亮,本就也存了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唯唯答应。
无奈,他们再好的算盘,也架不住一群人在边上煽风点火地捣乱,赶上贾赦不痛快,最终也只能瞎子点蜡,白费功夫。
这日陈妈妈给贾瑚收拾好书本笔墨,正要送他去贾赦处读书,那边青儿急慌慌地跑了进来,急道:“不好了陈妈妈,前头老爷二爷跟大爷说起瑚哥儿的学业,讽刺了大爷好些,大爷脸色难看地紧,桑榆姐姐传过话来说,大爷回书房的时候把书都给摔了。”
陈妈妈贾瑚一瞬间都变了颜色,陈妈妈催着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你打听清楚了吗?仔细给我们说说。”
青儿顿顿,大口喘了气稍稍稳定些,才慢慢说起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原来自上次贾瑚打出风头压过了贾珠后,王氏就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偏后面贾代善竟还提出了要让贾瑚跟着他一块儿学习——哪怕是贾瑚不是好歹的拒绝了——贾政难免心里也是有些异样,再有后面王氏在他耳边吹枕头风,贾政多少就有些想法。正巧今日贾代善也没上朝,兄弟俩一起来请安,坐下闲聊时,贾政有意无意地就问起了贾赦如今的教学情况。
“瑚哥儿最近学得什么?可是又长进了?”贾政一如每个关心侄子的长辈,微笑地问起贾赦,“往日瑚哥儿没定下性子倒是不知道竟这般聪慧,这些日子有大哥教导,怕是更进了一步吧?珠儿这些天一直跟着老爷在学,虽还比不得瑚哥儿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倒也勉强能入眼了……不知瑚哥儿现在学到哪里了?也让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不成器的。”
贾政说得正是贾代善心里惦记的,这些日子,他嘴上虽不说,可毕竟还是有些惦记着骤然表现出出色天赋的贾瑚的,当即他的目光也望向了贾赦:“瑚哥儿坚持要跟着你,我念他一片孝心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也得心里有数,别拖累了那孩子的前途。”最终还是关心地问道,“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他什么?”
贾赦自然是不痛快,贾政的问话叫他觉得虚伪,贾代善的态度让他觉得耻辱,这两人是什么意思?怀疑他教不好儿子吗?贾赦心里存着气,可长久以来,贾赦已经被他们这样打压地近乎麻木了,因此哪怕是不快,他依旧憋着气答道:“瑚哥儿读完了声律启蒙,很是喜欢里面那些朗朗上口的对子,因此我很是给他找了些对子给他,他读得也好,我给他找的上百条对子,他都能背出来还能说出里面的好来,座谈还催着我多给他找一些来,说要再多学一些……”说起这个儿子,贾赦心里是欢喜得紧,他常年被贾代善贾政嫌弃地一无是处,可贾瑚却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一座高山来仰望,尊敬——这叫贾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欢喜,高兴,得意……兼而有之,汇聚在一起,便是他看贾瑚这个儿子,是越来越顺眼了。
可惜贾代善贾政却不是这样想的。对子?这种东西,不过就是闲暇时无聊的一种小玩意儿罢了,学学知道一些也就是了,特意拿出来当正经一回事儿来说?却很是没必要,也显得贾赦分不清主次,端地不是大体。贾代善便很不痛快,痛斥道:“糊涂!瑚哥儿是何等聪慧的天赋,你倒拿这些没用的东西耽误他,便是教他声律,好歹也噶是唐诗宋词这样正经的东西,拿些对子有什么用?科举考试里,还能有做对子这一项?不知所谓!”又问,“瑚哥儿跟着你也好些日子了,难道你就只教了这些?”
第一次有人拒绝贾代善选择贾赦,因此这些日子,贾赦确实是用足了心思来教贾瑚,自得自己教的也着实不错,虽是简单的对子,却也是他精挑细选了的,众人都赞了好的。只是,他的这些用心,落在贾代善眼底,怕是一无是处吧。贾赦突然就灰了心,开始的自得也没了,收敛了笑容,低着头道:“瑚哥儿千字文声律启蒙都学得好,只是三字经里还有些典故却是不知晓,所以儿子这些日子也在教他里面的典故……”
“三字经……”这次贾代善看起来还是很不满意,“他声律启蒙都学了,怎么还在学这个?”
贾政亦有些可惜道:“瑚哥儿天赋惊人,合该再往艰深些得学才是。”
贾赦越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被贾代善贾政看不起,窝着火阴沉了脸道:“瑚哥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