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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坟时失足滑倒，折断了防身的木棍，手中的护身符也不知去向。我俩失去了所有的保护，心灰意冷，饥寒交迫，坐在坟头开始给自己选墓。其实我们屁股下面的这个野坟非常适合周大力，长年的雨水已将坟墓冲塌，露出白色的棺材，不用怎么费力就可以将周大力合葬进去。可惜我和郭强没有欣喜，只盼望出现奇迹瞬间回家。

我木然地坐在坟头上，不知该继续行走还是坐在野坟之上继续等待下去，直到自己也睡倒在坟穴之中。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睡着之后被夜风冻醒。郭强身体果然强壮，敞着怀躺在白色的棺材旁呼呼大睡，大有取代周大力位置的架势。我不想叫醒他，让恐惧分散到两个人身上，就一个人数星星。那会儿刚好在流行一首叫《星星点灯》的歌，大人小孩包括黄须族少年人人会唱，歌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

每当我想到这两句歌词就更加喜爱这首歌，因为演唱者很好地唱出了我的心声，直到现在也没有第二首歌能让我如此的感同身受刻骨铭心。非常不幸的是这首歌的演唱者是一位残疾人，他唱的歌像他残疾的腿一样，虽能打动人心，却不能救我于险境。在我数到第一百零八颗星星的时候，不远处真的走过来一位双脚健全、夜间行走还能健步如飞的老太婆。未等我把郭强推醒，老太婆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夜色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郭强睡眼惺忪，脑子发蒙，竟然把脸凑过去细看，逼退了老太婆的眼神。老太婆张嘴说出了一串儿类似动物一样的语言，我和郭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老太婆又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估计连外国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觉得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那个敲木头的老太婆，虽然她的手里没有拿着木头。想到妈妈讲的鬼故事，看见满天的星斗，听着老太婆奇怪而不可理喻的话语，我突然觉得很委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该落得这个境地。何况这段时间为了成为第二批入队的少先队员，我一直表现很好，很久没有被周老师体罚过了。郭强大约也是想到了故事里的老太婆，表情有些僵，不知道是否要利用郭氏长枪放手一搏，双手在地上悄悄摸着断掉的木棍。郭强最后摸到的是老太婆的手，当时他吓得大叫，惊动了一直站在树上暗中盯着我们的猫头鹰！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童言　六（6）

我抬头看着猫头鹰展翅向月亮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光影之中。山下的大院里隐约传来嘹亮的熄灯号，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感觉就要和这个世界诀别，再也不会听到熄灯号，再也不会有机会加入少先队，再也不会见到我爹我娘了。熄灯号是大院每天吹响的最后一遍军号，吹过之后连保卫祖国的解放军叔叔都要休息了。以前和小伙伴在外面玩到很晚，忘记了时间，听到熄灯号就会停止正在热烈进行的活动，发疯一样往家跑，因为超过熄灯号吹响的时间回家必然要遭一顿暴打。长大之后的我对于这件事有两个思考：一是既然已经晚了，必要挨打，自己为什么还要拼命往家跑，难道跑得快一点爹娘就会打得轻一些？二是当时所有的小朋友都没有手表一类的高档物品，我们怎么知道熄灯号何时吹响？为此而挨打对喜欢玩耍的孩子们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好在童年的我不太会计较这些不公平的事实，觉得玩耍的过程最快乐，挨打与此无关，不会因为小小的不公平牺牲自己喜欢的事。长大后我太计较得与失之间的绝对公平，于是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享受。有时我想让自己释怀，可惜不能——我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是如何做到的！坐在荒山野坟上很没出息流眼泪的我很怀念听见熄灯号后午夜狂奔的感觉，希望我爹此刻就在我的身旁，狠狠揍我一顿之后带我回家。老太婆牵着我和郭强的手走在层层叠叠的野坟之中，我一直在哭。武术奇才郭强开始还憋着，显出身为练武之人的不凡，后来也跟着我一起流下了眼泪。我俩被老太婆牵着，满脸泪水，机械地挪动着有些僵硬的双脚，不再思考去向何处。

行走的终点是荒山之上的一座小木屋，屋内微弱的烛火点燃我和郭强心底的希望，知道自己重回人间。老太婆打开门，领我们走进去。王小书和小川正围着火炉吃东西，看见我俩安全归来很高兴，不停地向老太婆鞠躬道谢。四个杀人犯围着炉火沉沉地睡去，不再思考明天面临的世界是否危险，今天的一切在睡梦中是否完全终结。我们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身旁全是各自的家长。黄须族老太婆坐在角落里纺线，微笑着看着团圆的一幕；*将王小书紧紧搂在怀里，眼眶红红的；我娘哭了，我知道她也相信自己讲的故事，怕我苍老地死去；小川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他妈对他旺盛的生命力很有信心，显得非常平静；郭强他爹在确定儿子四肢健全、不会影响日后练习武艺后，再次想在众人面前施展郭氏长枪的威力，被极力劝下。郭强很害怕，希望他爹像王小书他爹一样温柔。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门口见到了周大力周老师，才知道周老师其实并没有被我们杀害。因为脑袋在少年时代受过重伤，周大力十分注意对脑部的保护，理发修面都会紧张，早已是惊弓之鸟。当小川扔出的巨大石块砸碎玻璃发出巨大响声时，周大力以为自己头部又遭受到了一次重创，立刻自动昏厥过去，两眼翻白。周大力在地上躺了将近十个小时，半夜被凉风吹醒，透过破碎的玻璃看着窗外的满天星光，感觉恍如隔世——明明刚才还在阳光明媚中靠窗小憩，怎么一声巨响后就躺在了黑夜之中？周大力首先想到的就是办公室被盗了，于是开始清点财物；同时在脑中编造自己和歹徒英勇搏斗的事实。体育组损失重大，除去玻璃遭到粉碎性不可修复的破坏，还丢失两把铁锹和两个装篮球的网兜。周大力翻窗捡起小川扔向窗户的西瓜大的石头，用报纸仔细包好，然后坐在破窗前，冒着再次被袭击的风险，连夜起草报告，详细描述体育组被盗的过程，包括自己被三个歹徒打昏后的每一个细节。第二天一早周大力不顾自己重伤初愈，飞奔到校长办公室递送报告，并且在哈欠连天的校长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夜险情。诉说期间，还数次因伤情过重准确晕倒在校长办公室柔软的真皮沙发上。

童言　六（7）

听完周大力的讲述，校长很平静地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报警。此招大大出乎只想请功的周大力意料之外，忙箭一般把自己射向医院。警察在现场只发现了周大力和校长两个大人的脚印，剩下的都是小孩的，不像周大力所说的至少有五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歹徒，况且五个大汉干嘛只偷走了两个铁锹和两个破网兜？由于案情存在重大疑点，加之损失太小，此案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对周大力的谎报军情非常不满，让他自己掏钱弥补体育组的损失。周大力赔了夫人又折兵，心里十分窝囊。鉴于警察现场报告里提到的小孩脚印，周大力准备在全校排查出袭击他的凶手，手段自然还是体罚。周大力不愧是条汉子，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体罚的方式就是我们每人肩扛两个铁锹，一肩一个，在铁锹的中间放上一个篮球，然后要求我们绕操场跑十圈，篮球掉下来再重新开始，直到有人交待出凶手的姓名。我们杀人四兄弟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历经了生与死的考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这种体罚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即使是累出人命来，周大力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能永远像个傻瓜一样猜来猜去。看着周大力无比健康的站在国旗下满脸坏笑，我们感觉很开心。

一个月后，周大力宣布要结婚了！但当他的婚礼进入倒计时时，周大力相当紧张，神经常常出现错乱，走在路上见谁都发请柬递烟。有一回周大力还给弱智少年小川递了一支烟，并且亲自点燃。小川虽傻，但是充满了创造力，竟然倒着吸烟，把点燃的烟头放进嘴里，结果杀猪般惨叫着回家告状。

周大力的父母很快抵达小城。见过儿媳妇之后，两个老人非常满意非常高兴。周大力把自己和新娘的照片仔细挂满新房的每一面墙壁，夜夜看着满墙的幸福激动不已。

而就在周大力的婚礼即将举行的头一天，运送奶牛的车队也顺利抵达大院。这天是星期天，我说过，所有重要的事情在这一天必然发生。大院的人蜂拥而至，来到奶牛场，像欢迎外宾一样欢迎奶牛的到来。十分钟后，新兵连全体战士和一辆消防车快速到达，对奶牛场进行彻底清理。

弱智少年小川对于奶牛的突然到来兴奋不已，傻叫着穿梭在奶牛场里，给解放军叔叔带路，表现出一种类似于周大力面对幸福婚姻时的癫狂。大清扫接近尾声，小川一马当先冲进繁殖车间，一分钟之后又连滚带爬尖叫着跑了出来。解放军战士及围观群众以为发生重大变故，迅速涌入繁殖车间，原来一地纸箱中间居然躺着两个赤身*、相拥而眠的男女青年。大家以火箭般的速度向两个*冲去，近距离体会捉奸在床的*。小川则在外围不断高叫：“女特务！女特务！”

就这时，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一个健壮男子以势不可挡之势突破群众和解放军，双眼通红，杀气腾腾，手持大木棒冲向狗男女。这位舍身取义的英雄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新婚燕尔的周老师周大力！运动健将周大力这天手提八个保暖瓶，准备购买大量新鲜牛奶招待第二天来祝贺婚礼的各方宾客，突然听说有人偷情，东窗事发，立刻赶赴现场，准备认清狗男女的丑恶面貌，将两人从自己的宾客名单中剔除，以免威胁到自己婚姻的纯洁。周大力敏捷地躲过解放军的驱赶和高压水龙头的射击，仔细识别*的狗男女，尤其是对女*，更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狠狠地看了好几眼。然而当女*尖叫着跳起来时，周大力手中的八个保暖瓶同时落地，随之发出巨大的声响。围观的革命群众很快恍然大悟，原来女*不是别人，正是周大力的未婚妻王护士！

童言　六（8）

门外传来奶牛声，标志着新鲜牛奶的到来。围观群众欢欣鼓舞地向奶牛方向快速转移，避免了和周大力一起陷入尴尬。奶牛们井然有序地入住新家，很快开始大口吃草。大人小孩喜气洋洋，纷纷爱抚花白可爱的奶牛，觉得幸福就像与手心摩擦的牛毛，给人以坚实的质感。

第二天一早，每家每户的餐桌上都摆上了新鲜的牛奶，全家人犹如过节一般对待这特殊的早餐。大人正襟危坐，拿出最好的食物以配合牛奶的出现；小孩很有仪式感地喝下第一杯牛奶，立刻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更有甚者，当即拿出米尺为小孩丈量身高，深信牛奶立竿见影的传说。

就在大家对周大力的不幸遭遇喋喋不休时，周大力拖着病躯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诚恳邀请大家当晚六点务必到大院一号食堂赴宴。周大力说话时语气平静，礼貌周到，思路清晰，言语中肯，看不出一点神经错乱的迹象。于是当天晚上除去碍于职务身份不宜出现的领导，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一号食堂，为周大力送上安慰的话，真心鼓励他忘记过去，展望未来。

我跟着我爹也出席了这次晚宴。原本为婚礼准备的晚宴十分丰盛，大家把自己的食欲建立在周大力的痛苦之上，吃得很拘谨，多少显得有些于心不忍。周大力八方敬酒，要大家喝好吃饱，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地拼命喝。所谓饮食男女，人的本性无法掩饰，在众多肆无忌惮、吃得眼冒绿光的小孩的带动和鼓舞下，大人们也开始全力进食，恨不得长出两个驼峰，用以储存一年的食物。因为食物丰富，人们分身乏术，不再对周大力说安慰的话。周大力倒是礼数周到，高举酒杯，一敬再敬，对每一个人都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希望大家原谅他以往的过错。大家忙于狼吞虎咽，敷衍几句了事。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周大力热泪盈眶，自饮三杯，再次感谢大家赏脸赴宴。说完悄然离去，丢下一屋子继续埋头苦吃的男男女女。

周大力回到家中，看着满墙的婚纱照，终于流下了眼泪。也许是因为在晚宴上喝了太多的酒，流下的泪水竟然全是酒水！周大力用手抚摸着自己一寸一寸亲手粉刷的光滑墙壁，眼泪越流越多，后来终于醉了，躺在地上沉沉睡去。周大力醒来时父母已经回到家中，和衣躺在床上不住叹气。周大力端着两杯混入大量安眠药的水杯走到老人床前，细心服侍老人喝下，又为老人盖好被子，这才转身跪下，响亮地磕了三个头，而后长跪不起。老人看着儿子，一言不发，不再叹气，伴着儿子的长跪渐渐入睡。

周大力用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泼满房间，满墙的结婚照片也被他取下用斧头劈碎，然后对着安详入睡的父母又磕了三个头，这才冷静地点燃了自己的新家……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大院里的消防车也嘶叫着忙碌了一夜。周大力放火自杀了，陪伴他在火海中解脱的还有他年迈的父母。围观的人很多，却并不关心周大力的生死，只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火焰释放着周大力无力爆发的愤怒，一发而不可收拾，更多的消防车出现在现场，更多的房屋开始燃烧，一场灭顶之灾眼看就要伴随着周大力的离去冲天而降。但周大力的愤怒注定是枉然徒劳，火势最嚣张的时候，狂风咋起，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破晓时，大火和大雨同时退去，天空露出新鲜的蓝色，阳光不懂事地凸现出火灾后的每一个细节，让人看得格外分明，不知对周大力是憎恨还是同情。

然而周大力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死去的只有周大力的双亲。周大力全身95％重度烧伤，四肢被烧至脱落，残存于这个水火交融的残酷世界，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失去知觉，曾经高大的身躯只剩下焦黑的一小块，像烤糊的一块牛肉。周大力忍受着烧伤带来的巨大痛苦，继续坚强地活着。但医生对他已经不抱希望，反倒希望周大力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快点结束不堪重负的生命。很多人来到医院看望周大力，离去时都忍不住叹息摇头，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折磨一个也许并不是很坏的人。老人们说那是因为前世欠下的孽缘太重。我却不明白，假如真有前世，为何老天不给周大力赎罪的机会，比如像雷锋一样活着。

周大力的悲惨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人们反复提起，之后很快便无人问津，因为这巨大的痛苦只有周大力一人在坚持体会与忍受，其他健康幸福的人早已忘却。王小书在看到周大力烧焦的身体后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不明白老天为何总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带走一个人的生命。在很多人都逐渐淡忘周大力的日子里，王小书一直坚持去医院看望周大力，他希望周大力活下来，就像希望自己的妈妈活下来一样。有时候我也会陪他去医院，但只会在病房门口等待，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周大力焦黑流脓的身体，就像我抗拒吃鸡蛋和喝牛奶一样，害怕自己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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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　七（1）

周大力去世一周后，学校申报省先进学校。

很快我们就听说，省城要来一个考察小组。于是校长下令，必须拿下“省先进学校”这个光荣称号。德高望重的校长为此做了周密的部署，把年纪过大的黄须族小学生也调进中学部装点门面；小川等弱智人员被强制遣送回家，考察期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