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菜穗子要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突然剧烈地咳了一阵。她自觉这次咳出的痰有点奇怪,一看竟是鲜红色的。
菜穗子不慌不忙地将痰处理掉,像往常一样起了床,没跟任何人讲这件事。那一整天,她表面上装得波澜不惊。可到了晚上,菜穗子看着丈夫下班回家来,仍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就突然想为难一下他。于是待到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便偷偷把自己早上咯血的事情向丈夫和盘托出。
“哎呀,就那么一点儿血,没什么大不了的。”圭介嘴上这么说,却眼见着脸色都变了,看着怪可怜的。
菜穗子故意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那目光让丈夫说的话变得空虚无力。
圭介把脸背了过去,在她的眼神里,那些宽心的话终于是再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圭介把菜穗子生病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商量是否应该趁早给菜穗子换个环境,不过没有提她咯血的事。他还补充说,菜穗子也表示愿意接受这样安排。他那古板的母亲听说要与近来一直愁眉不展的儿媳妇分居,能回归从前那种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在圭介面前便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可在街坊四邻面前,又怎么也不能松口,让生了病的儿媳自顾冷暖。最后还是为菜穗子看病的医生提出了一个让她接受的方案。根据医生的建议,菜穗子的临时住处被定在了位于信州八岳山麓的一处高原疗养院,她本人也同意如此。
一个薄云漫天的早上,菜穗子由丈夫和婆婆陪着,坐上中央线的火车往疗养院去了。
下午,到了那家高原疗养院,圭介和他母亲一直守在当场,直到天色将晚,菜穗子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入住到住院楼二层的某个房间,两个人才匆匆踏上归途。走进疗养院后,圭介的母亲似乎是因为害怕,一直弓着身子;而菜穗子那个懦弱的丈夫,只要母亲在场,就连话都不愿和她多说几句。临到送这二人离去,菜穗子还是不愿接受婆婆特意和丈夫一道陪自己来疗养院的事实。看那样子,与其说是婆婆有多担心自己,倒不如说是她怀着深深的恐惧:若让圭介与患病的自己独处,也许圭介的心从此就再难离开自己了。菜穗子审视着自己,发现如今的自己竟会为了这种事情猜忌不已。现在她不得不在这山中的疗养院里独来独往,但相比之下,前者更让她觉得寂寞。
这儿才是最适合我的避难所——起初的那些日子,菜穗子一个人吃过晚饭,凭窗眺望着森林和远山,寂静无声地送走每一个白天时,总是这么想。就算是站到阳台上,也只能勉强听到从附近村庄传来的声音,遥远得并不真切。不时有风从她身上吹过,风里翻腾着树海的香味,是这里唯一一丝被允许的生机。
她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人的空间,来反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巧合啊。直到昨天为止,她还在渴求这样一个场所,好让她能任自己的心被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谜一般的绝望冲刷,直到自己觉得够了为止——而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彻底实现了。她现在再也不用勉强着听、勉强着欢笑,想做什么都随心所欲,自然也不必再担心自己的表情和眼神了。
啊,她竟在这孤独的中心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新生——这样的孤独,她简直求之不得。从前,在母亲和丈夫的身旁、在合家团圆的欢愉里,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无法言说的孤独束缚。如今当她必须在这山里的疗养院独自求生,却初次尝到了生命的愉悦。生命的愉悦?那究竟是病痛带来的倦怠让自己对诸事都不再执着的缘故呢?还是说,那只不过是自己的生命拒绝被肆虐的病魔压倒而衍生的幻觉呢?
时光缓慢地推移,日复一日,并无新事。
实际上,在这孤独却无忧愁的日子里,菜穗子的精神和身体都在奇迹般复原。可另一方面,随着生命的复苏,她渐渐不得不承认:这好不容易完全属于自己的灵魂,已经和从前那个满怀乡愁的自己大相径庭:她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年轻的姑娘,不再是独身一人了。她已嫁作人妻,即使那并非她的本意。纵然是在这样孤独的生活中,那些平日里沉闷的举止早已不能再左右她的一举一动,却依然徒劳地描绘着空虚。现在的她依然像是在和什么人一起生活一样,总是无缘无故地皱起眉头,或是扯起嘴角。而她的目光时常自然而然地长久凝望空中,像是在责问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一般。
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幅模样,便不住地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忍一忍……”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该忍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