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⑤”
方景林叹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况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赏,足以证明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答非所问:“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⑥。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留下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么充足的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我认为,为尽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气,这场内战应该停止了。为了这个理由,一切个人荣辱都可以不考虑。”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金戈兄,还有一个原因呢?”
“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体同仁的身家性命和他们的前途,希望在他们放下武器后,贵党能善待他们。”
方景林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你们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了巨大贡献,是立了大功的,人民会永远感谢你们。”
“贵党能如此宽大为怀,我和我的同事们当感激不尽,愿意为新中国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霭笼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说:“金戈兄,你我相识是在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前夕吧?那时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烟滚滚,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那时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对待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却有着某种共识,那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战争中我们干得不错,终于打赢了,没给中国人丢脸。关于这场反侵略战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无愧于历史,无愧于国家和民族。至于这场内战的是是非非,也许我们现在说不清楚,但历史早晚会作出公正评判。金戈兄,看看这座城市吧,自一九三七年到现在近十二年时间里,北平的老百姓有过几天和平的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北平的老百姓着想,也该结束这场战争了,狼烟散尽,和平到来,我们一起来建设一个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国,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狼烟散尽,和平到来,这的确令人振奋,但下面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古人有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⑦。又要改朝换代了,但愿你们共产党人能跳出这个历史的周期率。”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准确,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万家灯火,古老的城墙外,五颜六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在宝蓝色的天幕中划出无数抽象的图案,犹如节日的烟火……
公元一九四九年一月三一日,阴历正月初三。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从西直门开入北平城与国民党军交接防务,中共北平市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同时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门上,换成了身着绿色军装,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军士兵站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旗在北平城头随风飘扬。
文三儿是过完“破五”⑧就上街拉车了,由于孤陋寡闻,他先是被隆隆驶过的坦克车吓得蹿进了胡同,在胡同里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什么危险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似乎还没有坦克的概念,当然,这也不是文三儿一个人的事儿,北平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见过这玩艺儿的还真不多,当年日本鬼子的坦克好像没进过城。文三儿听说过,这些当兵的叫解放军,大年初六是他们进城的日子。文三儿挺纳闷,进城就进城吧,干吗这么欢天喜地?玩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是今天的厂甸儿办到前门大街来了?
文三儿在前门楼子下看见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官儿,身旁还有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兵。他凑过去问:“老总,要车吗?”
那官儿笑道:“谢谢!我不用车,我说兄弟,别叫我老总,以后叫同志吧。”
“嗳,老……同志,你们刚进城,等安顿下来,保不齐要坐车串串门儿什么的,就您这身份可不能满街找车坐,府上得有个拉包月的,到时候您言语一声……”
“谢谢!谢谢!同志,再见!”那解放军大官儿带着护兵向队伍走去。
这一天文三儿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从前门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从王府井南口走过天安门,一直走到西单十字路口,沿路到处是欢乐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要车的。
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注释:①军统特训班始办于一九三八年,地点在湖南临澧,故简称临训班。一九三九年底,迁至贵州息烽继续办第三期,简称息训班。最初军统称这个班为军委会特训班,戴笠想把这个班纳入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作为该校的一部分,但未获准。最后由蒋介石决定,划入中央警官学校范围,定名为“中央警官学校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简称特警班。但军统内部仍沿用特训班,并冠以所在地区名称以资区别。如临训班、黔训班、息训班、渝训班、兰训班等等,其中临训班和息训班的毕业学员在军统内部形成很大的势力。
②“密裁”为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