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廉来辽国南京析津府已经两日了,可是时日紧迫,他毫无闲暇、更无闲情逸致来欣赏这座燕云名都。
虽然来不及细细品赏,可飞廉早已听说这南京城虽仍沿袭着唐代藩镇城的旧有规模,可它仍是辽国五京之中最大、最繁富的那个。城周二十余里,城墙高三丈,宽一丈五尺,配置有敌楼、战橹九百一十座,地堑三重。南京城有八门,大内设于城的西南角,罗郭而成,幅员五里,据到过其中的大宋使者称诸殿建筑颇称壮丽。辽主“春水秋山”、“四时捺钵”,多半只在春秋时节才来南京稍作停留;如今又值女真崛起,辽主天祚帝忙于应付金人而无暇他顾,所以刻下在南京主政的是天祚帝的堂叔、秦晋国王、南京留守耶律淳。
南京城有二十六坊,每坊各有门楼,上面大书坊名,多是唐代旧称,如卢龙、堂阴、永平等。城内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城北设市,陆海百货,尽萃其中。居民俗皆汉服,其间亦多有胡服的契丹人、渤海人等。市面上通行以铜钱为交易,这些钱只有少数是辽人自己制造的,多数来自前代和大宋。
观览人物风俗之外,其实飞廉这两天都没有闲着,他先是乔装改扮为一位樵夫,去了一家赵良嗣所称的较为可靠的汉官曹鸿家里。这曹鸿只是南面官中的一位从八品的户部主事,他本是赵良嗣的进士同年,不过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虽疏远,可实际上早在暗中商谈过归南之事。也正是因为如此,飞廉来偷偷找曹鸿,才不至引来不必要的风险。
当听到飞廉提出要见一见当今南京宰相、门下侍郎李处温时,那曹主事便犹豫道:“李相不同于下官,必受内外所瞩目,且李相如今颇受九大王信用,未必有南归之志,冒然登门,恐怕不但会害了李相,也要连累下官!”
飞廉点头道:“曹主事所虑甚是,不才有个主意说给您听一下,若是您觉得妥当,那咱们就依计而行!”
飞廉于是说出了自己的计策,那曹鸿一听,斟酌了半晌,颇觉得可行,于是答应了下来。临走之前,飞廉还给曹家留了一些贵重珠宝,以为酬庸。
那曹鸿于是命人去教孩童们传唱一首童谣:
“大风过幽燕,四处起尘烟。
却看李树下,马儿跳得欢。”
儿童们最喜欢这种东西,所以这首童谣一下子就传开了。
曹鸿又悄悄让人到李处温的相府门前吟唱,自然童谣很快就传入了李相公的耳朵里。次日官员之间便开始有人谈论此事,曹洪又添了一把火,李相公越发觉得此事来得蹊跷。
这天午后,李处温往南京城西名寺白塔寺行香礼佛,完毕之后他又前往瞻仰白塔。
这白塔高约十六七丈,是为收藏释迦佛舍利而建造的,形如幢而色白,中藏舍利二十粒。其实李处温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些宝物了,他此行自然是别有目的。
待李处温退入东面一处厢房中歇息时,此时天色已暗,片刻过后便有一亲信扈从带着一人进入厢房之中。这来人正是飞廉,他早就从赵良嗣口中得知白塔寺乃是二人约定好的沟通消息之地,飞廉便乘着李处温到寺的机会,向他的亲信扈从出示了赵良嗣的信物,从而获得了面见李处温的机会。
李处温看去五十左右的年纪,着一身汉官常服,只是发辫有些遵照了契丹风俗,神情萧散,一副富贵闲人之态,独一双小眼睛特别醒目。
待飞廉行过了礼,李处温屏退了众人,向飞廉道:“你就是本相那叛国的表侄派来的?”
原来赵良嗣(马植)与李处温本就是表亲关系,只是两家离得远,不曾走动,加上马植血亲祖母即李处温姑母死得很早,马植祖父又很快续弦,马家与李家的亲戚关系居然再没人留意。加上汉官之家也多有与契丹、渤海等勋贵之家联姻的,相互的关系盘根错节,实在很难以此划分阵营。
赵良嗣久已有南归之志,在李处温看来,此举也颇有投石问路、架桥铺路之效,所以当赵良嗣当日偷偷来找表叔请求帮忙时,李处温还是悄悄尽了力的,而且两人还约定了一些今后巧妙的联络方法。这些也正是赵良嗣亲口告诉飞廉,并且要他一定要严守的秘密。
李处温给飞廉让了座,飞廉便坐下道:“见相公的门路,可说是贵亲介绍的,不过不才此来,可是给相公送大礼的!”
“哦,送什么大礼?难不成也想说动本相卖主求荣?”
“相公温肃刚毅,一看便是忠贞不二之人,不才岂敢有此妄念!”飞廉起身行礼道。
李处温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飞廉,示意他就坐道:“这就好!不过本相看尊使武毅劲挺,也不是那巧言令色之徒,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相公谬赞!那不才便照实说了!”飞廉向前欠了欠身子,“此次不才确系受吾皇差遣,特来贵国一见相公,但求相公微劳一番,日后我朝定然不忘相公今日之恩义!”
“嗯?怎么说回来还是要本相卖主呢?”李处温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相公莫急,且听不才慢慢道来!”飞廉抱抱拳,“近年来吾皇听闻贵国颇受女真之压迫,致有亡国之忧,而贵我两国有百年盟好之谊,吾皇岂能坐视贵国之难?不想朝中偏有些不省事之臣,眼见贵国罹殃,竟欲行那落井下石之勾当,向吾皇献上联金灭辽之计,图谋恢复燕云故地!吾皇期期以为不可,然一时又苦于无计压服众口,细细寻思来,便差了不才来求相公!”
在李处温这等人聪明人听来,飞廉的话里自然都是破绽,可他不必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辽国之势已危如累卵,宋国不来落井下石,辽国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李处温到底要为将来计、为子孙计,当两方押宝,因而向南行礼道:“贵君真仁义之主,不知贵君有何差遣于我?”
“我太祖之时,我国与女真人尚有海路可通,两国存买马旧好,后来辽东之地尽为贵国所有,买马之事才告了结。如今听闻辽东已不复为贵国所有,我朝中大臣因而乘机提出欲宋金达成海上之盟,以图恢复旧疆!”飞廉故意压低了声音,“吾皇便是希望相公请九大王多留意一下海上之事,多方设置障碍,如此便可破灭了我朝那些希图成就海上之盟者的妄念!”
李处温有点糊涂了,犹疑道:“海上乃是贵国所长,我国自是鞭长莫及!贵君所遣,真有些强人所难了!”
“呵呵,相公莫非还不明白?若是我朝眼见贵国已在海上有所备御,无论虚实大小,自然要再三思量!此时吾皇便可以西边之事消耗过大、近年尚须休养生息为由,暂且将海上之议压下不提!而相公助九大王力止宋金结盟,岂不是大功一件?”
李处温转了转小眼睛,方开悟道:“好,此事着实不难,本相允你了!只是若是本相冒然提出此事,倒显得可疑,不知尊使可有何好的由头没有?”
飞廉于是乘机将去年夏天登州辽船之事告诉了李处温,李处温对此甚为满意,便起身道:“这几日尊使就静候本相消息吧!不过尊使在燕京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露了行迹!大王还是信任本相的,不然也不会委以重用!倒是四军大王萧幹那厮百般提防本相,所以今后你我再不可相见了,就暂由犬子代劳吧!”
“也好,还是相公虑事周全!”
飞廉已经了解到,他此次来燕地最大的敌手其实就是这个萧幹。
萧幹是奚族人,因常统军契丹、渤海、奚族、汉四军,故号“四军大王”。萧幹本是北府宰相萧敌鲁之子,奚族与契丹的上层联姻从未中断,这确保了大辽的稳定,而萧幹的胞妹萧普贤女便是耶律淳的王妃(续弦)。
萧普贤女曾有大辽第一美女之称,如今虽已年过三十,可那绝代之风华却丝毫未减,耶律淳年近六旬,加之常年卧病在床,这萧妃自是耐不住寂寞,她又最喜卖弄风情,故而总免不了招蜂引蝶之嫌。据飞廉所知,这萧妃的一大姘头正是时充翰林学士、常近宫闱的李处温之子李奭,且如今政事也多由萧妃掌握,所以作为一介汉臣且身份颇多可疑的李处温,其地位才能如此稳固。
眼见国事危殆,手握军机重权的萧幹等人晓得一干汉臣多靠不住,必定会加以防范,尤其是这个李处温,所以飞廉在行事上确实得加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