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立在桔黄色的冰原。
我看着北极熊,它的毛发打着绺,在本色中透出黑垢,皮松垮地挂在骨架上,似乎已很久没清洗,进食,嬉戏。但它立在原处,看着我,眼眶中透出一股怜悯,就像看着它自己。
它最近总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着它,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去以及将来。
我曾经实习的站点是即将要拆迁的洱泗港,主管把每一台申请到的设备扣在自己手里进行“安全检查”,于是我们的研究便止步不前,所有人都知道在站点解散的那一刻他就会带着这些新设备离开。站点完了,不仅仅是员工的热情一蹶不振,洱泗港实际上已逐渐消失在海边。
我从7年前开始在19站观摩学习,花了一年考下了他们奇术方向的面试资格,感觉整个人意气风发,似乎可脚下生莲,见到每个人都面若桃李。只要过了面试,我知道自己就会回到基金会人的前列。
但我们站只有一个面试名额。
主管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帮我讲解利害关系,试图让我明白面试的难度。他的口轮匝肌不知疲倦地抽搐着,我在笑声中明白了一个事实,他的儿子也要参加面试。在我坐在去往北方的车上,看着炼油厂,煤电厂,以及更多几近荒废的小厂在视线中消失时,我明白自己为三万块钱卖掉了未来。
站点中流传着一个奇迹,他们说合适的EVE环境下的北冰洋汽水将会送你离开荒原。我听着他们的讲述,突然觉出一种激动。到北冰洋去,然后继续北上,去看极点的联合研究站。
我把自己的宏图告诉前辈时,他没有表现出兴奋。我感到有些失望,他应当同样渴望北上。“是的,确实有人搞过了,”他说,“华年主管,一位绝顶聪明的,研究员。”我看见他在偷笑,但随即又严肃起来,“我不怎么建议你整,但似乎很多人都在期待有人能接手他的研究。我帮你找找他留下的资料吧。”
在北冰洋,我将会找到一个施展才能的平台,肯定如此。
我记得自己抱着小山般的研究资料离开了宿舍,夹着几瓶北冰洋在西北风中不知所措。阳光很灰暗,被空气中的烟尘扭曲成不规则的形状,云层厚重地压在这片荒凉的平原,每一片土地上都生长着奇形怪状的植物,把旷野晕染成灰绿色。华年的旧实验室离宿舍有300米,或者更远,我在那里安置好所用之物,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实验仍是实验,不过在晚上需偷偷溜回宿舍睡觉。
晚上听见有人在敲宿舍门,从猫眼看见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人,唇红齿白,浓眉大眼,五官整齐有序,仿佛一位将领。是李川,常在报上发文章的评论家。我赶忙开门把他让进屋里。他缓步进了我的房间,威严地扫视了我宿舍中的布洁,而后自顾自坐下。
他向我点了点头,说:“你回来了,这是好的,正好我现在有些话想同你说。”说话时他脸上的褶皱一动不动,我似乎要笑出来。他说:“我们的策划不仅仅是写些文章这么简单,你想一想,我们兴许要在这地方呆一辈子,如果对这些潜规则认头,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能搞好研究,他们只会在我们头上拉屎。”他在说这话时激昂慷慨,又点点头,似乎当我已经理解。
“我想你或许已经明白了,88站只有一群活在捧臭脚言论里的井底之蛙。他们给自己划分了一个个小团体,各自在一位前辈身旁聚集起来,寻找一点卑微的认同感和安全感,还得拼命地尝试往小团体里招募更多……这便是他们的现状。”他熟练地像是提前背了多次,吞了口唾沫,随意地打开我桌上的一瓶水,灌了一口又扔进垃圾桶。
“88站毁了,朋友,你知道吗,整个站点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毒群,把所有人的研究成果在里面发酵,它只会越来越差。”他说,“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结社,大家可以讨论今后的发展,以及如何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我把它叫做‘冰山’,我们虽然只是站点中的一块小小浮冰,但是只要有理性的思考,也能在纷争中冰山般沉稳,”他眉飞色舞,说到了自以为的关键处,“现在的站点就像是逐渐融化的北冰洋,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我们‘冰山’将把它重新板结成一个整体,你明白的,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在出门后突然回头,对我说;“明天十点,我们在报告厅有个小集会。你会来的。”
我最终还是去了集会,因为他们点心无限量。我准备在那里把早饭吃饱,要是拖得更长的话可以把午饭也吃上。报告厅外充斥着叫骂的人群,人潮一层一层,互相辱骂成为了一种浪费时间的游戏,他们玩得很开心。
报告厅内是安静的,每个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周围的一切或许都不重要,他们紧盯着台上,脸上仿佛有光。我偷偷地帮自己拿来了饼干盒,我知道他们不需要,甚至有些人是没吃早饭就来听的讲座,对他们来说,李川这点抄来的思想似乎是这里最重要的事物。
这时,李川走上台了。底下的人们鼓掌欢迎他的到来,他们欢呼着,高举双手。此时他像神一样穿过人群,窗里也透进来更多阳光,我感觉自己身下的椅子似乎蠢蠢欲动,赶忙又吃了两块饼干。不过他没有责怪我的不敬,我可能应该对此感恩戴德。
“Site-cN-88现在已经烂了,”他简洁地开场:“站点里充满着自以为是者和以侍奉自以为是者为自己最终目标的人。我们需要自救,不能让这些虫豸的习气侵染我们。”
台下掌声雷动,随即每个人都低头做沉思状。“他说得真对,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旁边人自顾自地念叨着,他好像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他是个天才般的评论家,短短几句就挑明了我们站点所有的问题。”有人说。安静过后,是疯狂地欢呼。
李川站在台上把手往下压,他的嘴角露出笑意。“他是不是感觉自己做这个特他妈帅。”我低声地自言自语,恐怕被旁边人听见。他的演说仍在继续:“其实现在所有人想的都是混,在站点里胡乱混混,大家一起找一个保护伞,就是所谓前辈研究员,在保护伞下面紧紧地团结起来,找一点卑微的安全感。我认为这不值得,甚至可以说显得很愚蠢。”又是一阵疯狂的掌声,于是我趁机拿走了所有的蛋糕。
他还模仿了不少人说话,惟妙惟肖,我甚至以为那本就是录上去的。他说:“其实很多拜大佬的人,和那个所谓大佬研究方向都不一样,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是想跟着当大佬而已。”
人群响起了掌声,我感到格格不入。北冰洋的研究好像为我植入了某种信念,认为自己可以区别于堕落的其他人。我起身,烦躁地挥舞着手臂,试图在自己身上找到异于常人的特点。一分钟后,我决定离开,前往与自己更不同的地方寻找自己的特殊。
……至少我蹭了顿饭。
研究并不那么顺利,这一周过得如梦一般,我反复重做了几次,成果似乎还不错,但看上去可能还差得远。我去找了曾经带我的那位前辈,他住在宿舍二层尽头的屋子里。我到了,他的屋子好像和曾经没什么变化,他裹在白大褂里,安静得像一只北极熊。
我把带来的香蕉搁在他的红木凳子上,于是我们便在沙发上吃起来,皮扔到地上,没什么不妥。他最近在倒卖假药,准确来说是从别站收来他们的研究成果,装成胶囊再卖给88站的人,每个胶囊,一半巧果磨的粉一半药,一盒比基金会的正牌便宜十块,如此便反而能多赚几十块,他似乎很快就能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我替他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