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
“公子。”
隔了很久,随身侍奉王琅的婢女司北才走到王琅身边,捧着用热水烫过的手巾轻声向她请示:“公子有些出汗,要不要先用热手巾擦擦脸?”
她出汗了吗?
王琅回过神,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有些微汗。
“好。”
她自己拿过已经挍干的热手巾,展开擦了擦脸。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北带着担忧关切的脸,她心中一震,凝视对方缓慢开口:“司北。”
“婢子在。”
“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办事一向用心仔细,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或思虑不周的,还请务必要提醒于我。”
司北怔怔对着她的目光,脸上先露出懵懂的神情,随后如被点亮般焕发光彩:“此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公子请字。”
王琅没有再回答,她把手巾还给司北,然后自己扶着已经睡熟的王允之移到矮榻,盖上被子。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而有人正把全心全意的信任乃至性命系在她身上。
忽然就觉得汗水渗透背后衣料。
她回想起姜尚还没醒来的那几年,每天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压迫,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只能日复一日承受着极重的精神压力,胸口闷到喘不过气。
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真正摆脱过那些压力,只是在那位玉虚高徒深湛高妙到极点的谋划下换了一种方式去承受。
年少时托庇于父母荫护羽翼之下,无忧无虑亦无事、不识愁滋味的状态终究不可能返回了。
但这也没什么——
总有人要承担起传递薪火的责任,将曾经从上一代手中得到的希望传给下一代,直到人类这一物种被自然演化淘汰的那一天。
第14章竹林偶遇
苏峻叛乱以后,各地对东晋政权不满的豪强盗贼也趁势聚众作乱,有的试图驱逐官兵割据一方,有的趁乱掳掠商旅富户,地方上并不太平,因此谢尚虽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听消息,却顾虑道路不靖,迟迟未有成行。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扬烈将军之职,领郡兵在临海、新安等县讨服不平,谢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驻地拜访,请他顺路捎带自己一程。
两人往来已属多次,话题不再仅限于生疏客套,临出发去御亭前,两人在营中分茶叙话,王允之接到亲卫递来的信报,没有向之前几次一样拆开一眼扫完就折叠着压起来,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许久,表情十分丰富。
谢尚见他如此,不免多问一句:“莫非不是前线战报,而是家书?”
王允之表情更怪:“仁祖这话,半对半错。”说完,把信纸反过来放在案几上,并不折叠收纳起来,也不递给谢尚看,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果然还是去了。”
又不给他看,又想他问,这人……
谢尚没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内心有些无语,但还是顺着他的意问:“她?”
“便是山山,我同仁祖提过。她带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路上顺道擒了弘徽给阿父当见面礼。”
他说着凶险之事,语气却轻松畅快,目光里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从没怀疑过妹妹能如此顺利地到达御亭,让确信自己听力不会出错的谢尚觉得难以理解。
他分明记得阿姊说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就算在兵事上见识过人,亲自领兵奔赴战乱区完全是另一回事,王允之哪来的信心她不会遇到意外?更别提对方在路上还遇到苏峻的心腹爱将弘徽,那是说擒就擒的人吗,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郊游途中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样。这对兄妹对彼此的认知未免太古怪了。
“仁祖?”
大抵是他的脸色变化让王允之有所察觉,故而出声询问,他心中一凛,想起对方是天性敏锐细致入微之人,顿时不敢再走神,掩饰住心中的异样若无其事道:“很少见渊猷这般笑,熏熏兮如阳春之辉。”
王允之脸上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随后眉目柔和:“嗯,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只有山山爱笑,也特别适合笑。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
他这么一比喻,谢尚猛然想起在句章与王允之重逢时的感受,心中异样更甚。
难道王敦之后,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来自他的妹妹吗?
早先在大将军府,谢尚就觉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阴暗谲诡的东西,这可能和他的敏锐早慧有关,也可能和王敦身边的暗流涌动有关。等到王敦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显著,他眼中的阴翳也就越来越浓。
谢尚对王允之最后的印象,是王敦之乱结束,他扶父亲的灵柩到建康安葬,王允之上门吊唁。
那时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时俗与他暂一握手,完成吊唁礼节,接着便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谢尚从他进门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发现他比在大将军府时还要谨慎敏感,风吹草动都会环顾四周,宛如一只伤弓之鸟,即使侥幸逃脱也始终笼罩在弓弦箭镞的阴影下,难以回到当初。
所以,哪怕丧期结束要筹划出仕,又正好都在会稽,谢尚原本也没想过要去拜访王允之,和他如故人般叙旧。意外重逢时,还是王允之先认出他。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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