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夜的微光中,两行高树的巨干,威严地挺立路旁,一层层厚厚的柯枝密叶,严严实实覆盖着行道。他似威严的部队首长,出征前检阅整齐列队的士兵那样,审视着每一棵树。学校连接过虎岗镇直通听江亭渡口的这条马路,是当年他与永远、新荷、尚文、彭芳等人促成修建的,道路两旁的这些树,也是他们亲手种植的。种植时,这些树干小如手指,如今巨柯枝叶交错,亭亭如盖。而自己不只一事无成,且陷入了泥底,连猥琐无状的癞蛤蟆都不如,想起来,他不禁潸潸泪下。
唰唰,一阵疏雨掠过;瑟瑟,片片枫叶舞破;嘎嘎,惊起的宿鸟声声颤栗;溅溅,昆日夜不息的江流声急。噔噔,洪鹢、新荷、崎岖、林镇南、尤瑜、永远、尚文、黎疾、彭芳的矫健的身影,威严地从他眼前走过;铮铮,东坡先生的掷地有声的词句,瞬间飞上了他的唇边: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接狼狈,余独不
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反复吟诵之后,竹海深感愧疚:自己与他们生为同代人,可思想境界,全然不一样。他们我行我素,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抱住真理永不放,他们不听“穿林打叶声”,“吟啸”“徐行”似平常,天塌下来一肩扛。他们不计较身败名裂,为朋友、为情人、为后辈,扛起重压下来的泰山,品德何等高尚!而自己为虚名所缚,为私情所累,高压面前,首鼠两端,最后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灵魂多么卑污!
且行且思,亦悲亦叹,一会儿便来到了听江亭边的渡口码头,当年听江亭还在,如今已荡然无存,只有直上干云、广覆数亩的巨枫,仍然傲然屹立。听江亭前后撬去了石板后,只留下坑坑洼洼,一片狼籍。在这星月潜形的雨夜,巨枫罩下的黑黢黢的暗影,很有几分吓人,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长久以来的记忆的闪光,又似招引飞蛾一般,强烈吸引着他。树下用石块垒砌的码头是否还在?他的脚试探着走下去,还好,石级码头还在。他站在码头的石板上,记起了过去自己就趺坐在这块石板上垂钓,新荷曾屡屡戏谑他,“竹海呀!看你王八敬神的这副熊样子,俨然这石板就是姜太公的钓鱼台,眼前的昆江就是严陵滩!哈哈,不过嘛,这鱼儿不上钩,你就与姜太公无缘,与严子陵无分,只是那,只是那活脱脱的王八一个!”说时,她在竹海肩上一拍,然后迸洒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竹海还记得,他与新荷桃花雨里轻舟泛春江,也是从这里起航的。他推开舟,跳上船,蒙蒙雨里船儿荡秋千,蓑衣渔妇对着晃晃荡荡的笠翁笑,浓情真比那满江春水深。日过午,天放晴,新荷困倦船舱睡,舟过桃花岸,桃花似雨乱纷纷,花如温柔红衾拥美人。竹海此刻飞戏语,笑逐桃花随逝水,“新荷啊,黛玉葬花人笑痴,如今颠倒乾坤,花葬黛玉,你不觉得那被花葬的人儿比黛玉更癫狂?哈哈,疯子反笑别人痴,你说这世界奇妙不奇妙!”可是奇妙归奇妙,竹海的的确确还是慕癫狂。他放下手中桨,笑卧舱里,一任桃花埋葬舟自横。二十多年了,年年月月,夜阑后,幽梦里,这些牵挂着每根敏感神经的事儿,如大海狂涛,无时无刻不冲击着他的滴血的心。如今人还在,情难再,旧欢新怨,一时全涌上心头,他真的,真的愧对这美景良天、地灵人杰!
昔日桃花面,今朝白发秋,新荷昔日的音容笑貌宛然在,可缱绻的人儿咫尺千里,咫尺千里不相见。听江亭下滔滔的昆江水呀,全是他们洒下的离愁别恨的相思泪!他伫立钓台望苍天,云低垂,雨萧萧,昆江水,空呜咽。思潮有如昆江滔滔的浪:破帽遮颜过市,我虽不怕人笑痴?可如今雾海孤帆,何处是归宿?我别无选择,只能傲立破船头,一任风吹雨打舟自流。虽然梦牵魂绕的故乡无限好,虽然缱绻故人的情丝斩不断,可是,过去,我不是“强弓”,如今,更是“弱弩”之末,怎么还能“穿鲁缟”?何必一定要赌上性命搏,让千疮百孔的破船穿梭于暗礁中?我不如改乘蹇驴,奋蹄草原,一蓑烟雨,岂不更逍遥?
还记得五七年的那个不平凡的春天,毛主席提出了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时人们的休眠的人性苏醒了,公民的主体意识增强了。都认为,既然花有百种,人有百家,那么自己就应该是百花中的一种,也应该属于百家中的一家。共和国的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那么“放”与“鸣”,应该是人民应有的起码的权利。可是谁知道,接着到来的暖春变成了严冬,六条政治标准骤然出笼,“百家”顷刻变成“两家”: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最终变成一家独鸣,这一家究竟是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或者还是别的什么阶级,谁又能知道,谁又敢知道。历经严冬的严酷摧残,百家噤若寒蝉,剩下独鸣的当然只有自己宣称是无产阶级的那一家。平常政法部门审理不很复杂的刑事案件,根据详尽的法律文本,调查取证,动辄数月半年,一个案件才能结案,可间或还产生冤案。可是,从这个夏季开始后的下半年,凭借粗疏的没有标准的六条标准,不需调查取证,一个早晨就能判定成千上万资产阶级右派,将他们投入无休止的灵魂的折磨与无穷尽的岁月的劳动改造。古往今来,人们只知道一字值千金,又有谁知道几句话得抵罪二十二年,每个字比泰山还沉重!直到邓小平同志拨乱反正,才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才解除牢狱之灾。更有甚者,竟将牢底坐穿,没有见到今天的天日。现在党重提提倡双百方针,社会主义应该又是个大花园,花有百种,人有百家,他曾加入了中国**,可是要说自己是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香花,他会羞愧难当,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坚定。如果说他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属于百家中的别的一家,他认为十分公平。不过,如今虽然时势不同了,五七夏天整他们的所谓“无产阶级”,在阳光下,飞黄腾达的姚令闻辈的狰狞面目变笑脸,可是暗夜中,这些饿狼仍然时时刻刻瞪绿眼,他又怎能穿越重重暗礁阵的围剿达彼岸?在他们的眼里,他当然不会有一丝红,而是百分之百的白,而他们今天仍然觉得自己比火红,其实他们的心地比墨黑。鸟禁锢笼中非夙愿,又何必再将这“红”或“黑”与“白”的斗红了眼睛的公鸡关在一只鸟笼中,让彼此相互瞪着乌鸡眼!因此,有效的隔离才是上上策。如今姚令闻他仍窃据要职、养尊处优、体若肥豚,权利攸关,他决不想挪也不会挪,倒是他竹海体态清癯、不要党籍、不求工职,只祈拥有自己的人生,是只刚刚南归的燕子,如今又飞回北国草原。这样,他与姚令闻虽然还共戴天,却不结怨,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应该说这是最好。
“以怨报怨、以牙还牙并非我愿,以德报怨、任人宰割我不能。达亦不足珍,贫也何必悲,李斯不上《谏逐客令》,何至东市叹黄犬?陶令高歌《归去来》,弱女胜男浊酒甜。一弦不能和交响,美食还需五味调,长安棋局多陷阱,还是山**上风光好。古庙青灯我熬不住,无车马喧的田园应该有。坡翁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我又何必留在此地既锁住心仪的佳人,又锁定自己头脑与手足。‘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昨日的噩梦破,今朝的幽梦醒,明日梦如何?虽然距离远大的目标,仍隔着万水千山,虽然未来也许还会出现重重迷雾,但是,历史的车轮决不会又回头,人们借助真理的力量,这美梦应该能看得通透一定早日圆!世上没有后悔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还是‘言寡尤、行寡悔’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能自己的艰苦劳动,就能为国、为民作出贡献,就能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老死漠北荒岛又有什么不好,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为什么一定要侧足狭窄的长安道?”竹海泪眼望着茫茫宇宙,滚滚昆江,放纵奔流的思想潮水达于最高潮。
此刻,最牵掣着他每根敏感的神经、撕裂他滴血的心的还是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当年新荷邀他去和平街五十一号度新春,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衣褐”出入“大雅之堂”,让人哂笑,新荷要为自己制作“礼服”,私下又视为有失男士的尊严,自问来日方长,思想颠来倒去未去成。谁料这一纤细的错讹,竟然衍成他的漫天仇、千古恨。此后九千多个浓黑的长夜里,“和平街五十一号”的门牌,似金子一般,每晚都在他黯然销魂的眼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这次回乡,人们都说是长夜逝去见曙光,二十年的破梦会重圆。而他觉得人生梦破了,怎么能再圆,他只要能像燕子到旧宅筑巢一般,到自己“魂一夕九逝”的和平街五十一号走一遭,能拾掇些破梦的碎片就够了。可当自己回来,“燕子楼”——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复存在,那又怎么能有被“锁”住的“燕子”,为他见证当年的佳人?此后,和平街五十一号只能永远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遥远温馨的梦。可笑的薄面、虚妄的尊严,让他付出了这般高昂的代价,自己当年不可理喻的愚昧,铸就了他一生无可挽回的最大的悲哀啊!
第六章(。dushuhun。) ; ;夜茶品梦 35强弩之末实难穿鲁缟,一蓑烟雨平生任逍遥3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1:55 本章(。dushuhun。)字数:1931
继而他又想,有梦就好,人类不就是因为有梦,才有追求,才有发展进步!旧的燕子楼——旧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存在,不是还有新的燕子楼——新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在么?新荷不是说,她们家不管搬到哪里,门牌号码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与尤瑜、与自己永远是松、竹、梅,超越爱情的岁寒三友。她爸爸不是也说,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这里没有残酷斗争的高阔的门槛,没有禁锢思想的缜密的罗网,他可以像农妇进出菜园子一般自由来去。彭芳不是也说过,过去她与尤瑜、黎疾,现在她与黎疾、栗娜也是这种岁寒三友,她的家不管在天涯海角,门牌号码也永远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还说,这次她与黎疾去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向伶仃洋的宫殿似的华居,更名为和平街五十一号。此外,乔俊、石瑾和朴顺姬,还有恩师、长芳与后来同长芳结婚的那个同窗,林老、春桃和尚农,他们友情,无一不超越了爱情,而达于岁寒三友的境界,他们所有的门牌号码,都应该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自己么,在晤别新荷之后,他决意回到北国草原,在干打垒前种梅,在干打垒后植松,加上自己这根实打实的竹子,不也可以凑成松竹梅?再在干打垒上,用金色大字标出和平街五十一号,不也是爱情与友情和谐相处的理想王国么?乔俊、朴顺姬受到感染,他们也一定会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掘去院子里左一棵、右一棵带刺的枣树,重新在院子里左边树青松,右边植红梅,拟将长眠于三千里江山的石瑾当作婷婷竹,不也凑成了新的岁寒三友——新的松竹梅。今天晨兴深忆少年幽趣,午宴备尝人间五味,夜茶品议世事短长,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他重新经历了人世间百千情状的生死浩劫,看透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世态炎凉,终于让他在云山雾海里找到一条前行的曲折的路:不应有恨,避开世间的刀枪剑戟,忘却营营,切切实实拥有自己的人生,不管在北国南疆,沙碛海陬,挥洒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去树松植竹种梅,让爱情与友情的共荣的和平街五十一号遍天下,早日实现那个人类梦寐以求的和谐相处、幸福美满的遥远的梦。
这梦是鱼儿掉尾的活泼的水,是鸟儿自由飞翔的蓝天、是骏马驰骋的辽阔的草原,也是人们用汗水辛勤浇灌的土地。不管怨也好、恨也罢,最后还得忘却营营,汇集到爱!百川归海,千万条情爱的溪流,沉淀过名利的泥沙以后,最终都得汇入浩瀚的和谐的大海。有这种大爱的人,不会有恨,只会有爱,他们无私、无畏、不怕死,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晨兴、亭午、夜分,三省吾身,一日三荡浩然气。这种大爱,超越时空,能让天下人都拥有此生,比邻相处鱼与水,萍水相逢亲弟兄,天涯知己,千里共婵娟;人人都不会有东坡居士那种“长恨此生非我有”的慨叹,更不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只能与“千里孤坟”“话凄凉”的悲伤。这种高尚的情操,远胜丽日和风下的并蒂莲;有这种高尚的情操的人,只希望将所爱的人送入天堂,而将自己留在地狱。他们决不会生在淮南则为橘,徙居淮北即变枳,他们是暴风雨里勇敢展翅的雄鹰,他们是冰雪肆虐时坚贞不屈的松竹梅。对爱情忠贞,对朋友忠义,对祖国、人民无限忠诚,是他们矢志不渝追求的梦三境界。他们勤奋地开拓、并英勇地捍卫人与人和谐相处的世上桃源,他们的精神,与女娲盘古同寿,与日月星辰齐光。……
风瑟瑟,雨萧萧,夜茫茫。竹海久久伫立昆江岸边望江水,真不知古往今来,这滔滔的江水中间,汇聚了多少死别生离的人的流不尽的辛酸泪。不知何时,这滔滔的江水才是辛勤的好男儿的如雨的汗水的汇集,这悠悠的水波才是幸福的少女的似花的笑靥织成。他极目远方,渐渐地,渐渐地,桃花岸、五柳林、严陵滩、数点悠悠摇曳的渔火,次第展现在眼前,再远处是什么呢?是长江,是黄河,是北国草原,那里仍有广阔的蓝天,悠悠的白云,仍有涌动的羊群,金黄的麦浪。既然坡翁慨叹的“长恨此生非我有”的严酷现实,此地依然在,那么他就只能“忘却营营”,“竹杖芒鞋”,“吟啸”“徐行”于北国草原,仍与风雪为邻,同牛羊结伴,“一蓑烟雨任平生”。新荷呀,我们虽然分处两地,远隔万重关山,可是,天相连,地相接,那么,我与你,与昔日情同手足的众多兄弟,今后也就能长久共有一个切切实实的皓皓明月,那么,我们就能在皓月中天的时候,共赏这天地之间的宁静与和谐,这岂不是我们不幸中的万幸?
风瑟瑟,雨萧萧,夜茫茫,竹海久久伫立望江水,真不知这滔滔的江水中间,汇聚了多少死别生离的人的流不尽的辛酸泪…………
二00六年十二月七日八点完稿
二00七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一点第二稿
二00八年八月十日十八点第三稿
本站提供的和平街五十一号版权属于作者啸々天。和平街五十一号情节内容;书评属其个人行为;与网站无关。
作品(。jizhanhuang。)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为了让作者 啸々天能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jizhanhuang。),请您购买请购买正版图书!更多图书预览,请上读书魂电子书网。dushu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