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倚在石树上,凝视着覆满黄土的河床。向左走,就是汉德勒家的农场和他自己的车;向右走,一条废弃的小径背离了河岸,通往一片树林。二十年过去了,这条小径也快要消失了,但对福克而言,它就像这片土地上一个永不磨灭的图腾。他曾经在这条小径上走过无数次。此刻,他久久地伫立着,心中犹豫不决。终于,他选择了向右走。反正都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再多一次也无妨。
走到小径尽头只花了几分钟而已,但是当福克从树林间钻出来时,天空已经变成了墨蓝色。牧场对面有一座农舍,在薄暮的笼罩下泛着铁灰的光泽。福克径直穿过牧场,就像当年一样。可是他走得越近,脚步却越慢。在距离那栋房子还剩下大约二十米时,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童年故居。
阳台门以前是黄色的,现在却被刷上了一层枯燥的蓝色,这让他有些愤愤不平。油漆剥落的地方凹成了一个个小坑,露出了底下的黄色涂料,就像伤疤一样。门前的木台阶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下陷了许多,小时候他曾经坐在那里摆弄玩具和破破烂烂的卡片。门阶下的草地泛着淡淡的亚麻色,草丛中躺着一个啤酒罐。
他想捡起那个啤酒罐,找个垃圾桶扔了,又想重新粉刷阳台的门,把下沉的台阶修好。然而,他并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农舍的窗户全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一扇窗里闪烁着电视机的蓝光。
福克突然强烈地怀念起从前。每天晚上,父亲都会推开纱门,高大的身影背后是房子里明亮的灯光。父亲会让他别贪玩儿,先进屋。该吃晚饭了,亚伦。该洗澡了。该上床睡觉了。进来吧,儿子。该回家了。父亲很少谈到母亲,但是小时候亚伦总爱假装她就在房子里。他会轻轻地抚摸那些母亲曾经碰过的东西——厨房的水龙头、浴室的设备、窗帘——想象着她就在那里。
福克知道,他们曾经很幸福,至少他和父亲是这样。如今看着这栋房子,他觉得它就像生命里的一道分水岭,是区分过去与现在的标志。他忽然感到非常愤怒,既是因为别人,更是因为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他后退了一步。这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破房子罢了,没有留下他和父亲的任何痕迹。
他正要转身离开,纱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那软绵绵的身影背对着电视机发出的亮光。暗淡的棕色头发全都梳到脑后,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屁股上的肉从裤腰带上挤了出来,脸色涨得紫红,看起来不止小酌一杯,而是酩酊大醉了。她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眼瞧着福克。
“有事吗,伙计?”她呼了一口气,烟雾飘到自己脸上,她眯起了双眼。
“不,我——”福克不知该说什么,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脚。夜幕降临时跑到陌生人的门外徘徊,应该先想好借口才对。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虽然显得满腹狐疑,但似乎没有认出他。还好,她不知道他是谁。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该说实话,但是立马就否决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把警徽亮出来,可是他又不好意思那样做。
“对不起,”他说,“我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
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又吸了一口香烟。她把空闲的那只手伸向背后,小心翼翼地将夹在屁股中间的一部分短裤拽了出来,眯着眼睛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福克。
“这里只有我和我丈夫,我们已经住了五年了。再往前数,他老妈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五年。”
“确实过了这么些年,”福克说,“是在她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他们已经走了。”她说,那口气就好像她被迫说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她用大拇指和食指从舌头上捏走了一小粒烟草。
“我知道。”
“所以呢?”
这是个好问题,福克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房子里传来了声音,女人扭过身去,她打开纱门,探头向屋里张望。
“好,亲爱的,”福克听见她说,“马上就好。没事,没人。你进去吧。不,就——你就进去吧,好吗?”女人等了片刻,然后又转回头来,通红的脸上满是愁容。她走下门廊,朝福克又走了两步,停在了距离他几米的位置。
“你最好赶紧走,这是为你好。”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却充满了敌意,“他喝了几杯,要是这会儿让他出来,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对吧?我们跟当年的那些事情无关,懂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老妈也是一样。所以,带着你那该死的记者证或者喷漆或者狗屎或者随便什么,赶紧滚蛋,行吗?”
“听着,我很抱歉。”福克倒退了一大步,摊开掌心,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我并不想打扰你们。”
“是吗!可是你已经打扰了。这是我们家,对吧?是我们花钱买的。都过去二十年了,还有人来瞎折腾,我真是要气疯了。你们这些浑蛋到现在还没完没了吗?”
“你说得对,我马上就离开——”
她向前迈了一步,一手指着房子,一手掏出了手机。
“没错,赶紧走人!否则我叫的就不是警察,而是屋里那个人和他的那群朋友,他们可不爱讲道理。听懂了吗?快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响亮了一些,“还有,你可以告诉其他人,我们跟先前住在这里的人无关,我们不认识那些变态!”
最后一个词在牧场上回荡着,福克呆呆地站了片刻,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