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霎时寂静无声,默了好一阵儿,方才听那问话的男子高声令道:“仲叔,告知前方领军,王臣有别,我等须恭让殿下的车辇先行。”
“是,老夫这便传令去。”
车外又安静了下来,车中的齐兰珠涩然叹了口气,将怀中已经入睡的孩儿小心翼翼地交给奶娘抱着,随后,她坐起身来,轻理云鬓,幽然掀开了车帘。
车外的男子听闻声响,蓦地回过头来,他神情凄楚,轻声劝道:“齐阳,外面风大,还不快回车里,孩儿呢?”
齐兰珠摇摇头,淡然一笑:“已睡熟了。”她走上前去,抬起眼睛平静地望向面前这个端坐于马上的血性男子。这男子浑身戎装,风仪卓越,腰间佩着一把湛然耀眼的宝剑。他是她的丈夫,也是天庆朝廷新任命的忠义将军,世人唤他,沈犹信。
六年前,因宫闱滚珠之祸,世子沈犹信被永载帝龙玉辰贬谪到釜阳平乱,齐兰珠戴罪随行,更名齐阳,天庆帝龙箫登基后大赦天下,将齐兰珠赐婚于沈犹信;六年后,皇室亲王龙泪竹大婚,龙箫颁布诏书,再赐沈犹信继承将军爵位,令其携眷属部下回归皇都。
“将军,分别六年,今日终于重逢,为何不去相见?”齐兰珠不禁苦笑,言语间却显得坦然。
沈犹信凝眉看着她,未待开口,便见两名传令兵从前方疾奔而来,至车马前屈膝一拜:“启禀将军,信王殿下邀您赴鞍前一叙。”
齐兰珠释然道:“齐阳随将军同去。”
“他这又是何必……”沈犹信一声苦笑,翻身下马,解开身上的披风替齐兰珠系上,遂拉着她穿过人群,向车队前方行去。
最前方立着一名气度和蔼的中年男子,正是之前传令而去的窦夕年,见到沈犹信,不禁叹了口气:“信儿,咱们今儿个遇上的竟是信王殿下接亲的车辇。”
“是么……”沈犹信涩声喃喃,“他……他可是从鬼域而回?”
“你便亲自去问问他罢!”窦夕年抚须一叹:“孩子,事到如今,于情,已勿需说破,于理,却必须道明。”
沈犹信微微一震,神色间苦涩尤甚。齐兰珠忙扶住他,沈犹信轻轻地推开齐兰珠的手,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朝着三丈开外的那片红色的车海走去。
红的苍穹,红的官道,红的楼宇,红的花骑……沈犹信朦胧的视线中染起一片恣意喜庆的鲜红,心中却是无处诉说的悲伤。
他在那驾挂满喜帐的四套马车前止住了脚步,这个浑身血性的男儿,竟已是满眼水雾,心绪萧疏。
“哗——”车帘蓦然掀开,一袭白衣落落而出,依然是那般烟笼寒水的情,依然是那身风华绝代的美。
他与他,无声地相视而立,四目凝望,双唇微动,凭空惹出满心的相思,却不知这六年的离别之痛当葬在何处,更不知这迟来的重逢之喜该如何启齿,直到四下的红幔被风吹得仿若一片血海般绚烂,龙泪竹方才抬起颤抖的手掌,一把抓住沈犹信的戎袖,霎时间,锦衣华冠上,竟已落满了飞絮。
“本王……要大婚了……”他咬了咬牙,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沙哑哽咽。
沈犹信猛地一颤,已然僵在原地,默了半晌,他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又似是作出了极其痛苦的割舍,当下忍住心中悲凄,强颜笑道:“微臣……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龙泪竹神色黯然,但那双抓着沈犹信袖袍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他顿了顿,凄然笑道:“没想到,本王回京后遇见的第一个道贺之人竟是你!”说着,他回身向马车中恸声一喝:“爱妃!还不谢过我大宗朝的忠义将军!”
车辇中悄然无声,过了片刻,方才听见一个女子冷若冰霜的声音:“天衣谢过将军。”
沈犹信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咬牙拉下龙泪竹的手臂,凄声道:“微臣恭迎信王殿下、楚妃殿下回朝,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微臣恳请殿下起驾……”
“六年未见,终盼得重逢之日,为何却是这般场面?!”龙泪竹倏地打断了沈犹信的话,黯然问道:“信将军,你且告诉本王,昔日在朝堂之上,在先帝面前,你我四人舍生相护的情义,如今都去了何处?!”
沈犹信摇头苦笑,道:“时过境迁,你身为皇族亲王,我身为将军世子,你我一生的命运又岂是自己所能左右?”
龙泪竹含泪一怔,顿了顿,凑近沈犹信耳边,幽然问道:“可我这信王之名乃因你而起,沈犹信,我问你,倘若我抛弃这亲王名份,你,愿意放弃世子之名么?”
沈犹信默然不答,他不忍再看龙泪竹的眼睛,当下侧过头去,沉声道:“大婚在即,殿下……怎可胡言……”
“本王只求一个回答!”龙泪竹的神色竟是极其决绝,“信将军,你我相识相知十余年,自小青梅竹马,你当知道,我虽遵奉皇兄之命接天衣回朝完婚,然我心中所爱,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沈犹信握紧腰间的湛卢剑,浑身颤抖,心如刀绞。
“我不在乎皇室耻辱,不在乎天下评说,不在乎龙椅权位,我只求一个明白,即便身不由己,也要求个明明白白!”龙泪竹声音虽低,却透出无可亵渎的高贵和尊严,仿佛等了六年,他心中的强烈念想终于寻得了一个非说不可的时机,找到了一个非说不可的理由,他直视着沈犹信的眼睛,决然问道:“沈犹信,你告诉我,你对泪竹,终是爱还是不爱?”
沈犹信心中骤软,喉头微热,他凄然闭上双目,只觉这数年来,那强迫自己禁锢情感的家族身份和沉重道义,此刻皆在这个倨傲不羁、干净无暇的男人面前被击得粉碎。
堂堂亲王,言尽于此,他沈犹信又岂能不动容?什么君臣,什么场面,什么身份,这一刻,幽幽三千情丝直缠心际,亦如这满眼的红绡,那般刺眼,那般壮烈。刹那间,沈犹信再不犹豫,他毫不避忌地抬起双臂,猛然将龙泪竹紧紧地揽入怀抱,许久不发一言,却已诉尽了最真的答案。
“呵……”龙泪竹阖目一笑,手臂轻轻地环上沈犹信的脊背,既而抱紧,再抱紧,他脸上的凄哀蓦然散去,当下眉眼弯弯,竟是满心的释然:“信将军,等我。”
沈犹信痴痴地立在原处,直到龙泪竹再次转身离去,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长长的赤色车队起驾了,敲着鼓,吹着笛,举着华盖,驮着彩礼。车辇驶过沈犹信眼前之时,那扇贴满喜纸的车窗忽地开了一道小缝。沈犹信恍然一凝眉,但见那车窗边朦胧地映出一张倾城倾国的容颜,车中的华衣女子揭下面纱,朝着沈犹信点了点头,竟是泪流满面。
数丈开外,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的齐兰珠,此刻却是粲然一笑,她平静地向沈犹信伸出手,亦如他们来时一般,他拉着她,回身穿过人群,朝自己的车辇行去。
两队车马在燕城的官道上擦肩而过,一队回了信王府,一队入宫面圣。三日之后,举国同庆,天庆皇朝将迎来它历史上最盛大的婚宴。
喜笛声渐渐远去,耳畔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奶娘将怀中的稚儿交回到齐兰珠手上,抬眼间却不禁一惊,低声唤道:“夫人……您……您怎么哭了?”
齐兰珠无声地埋下头,将唇轻轻地贴向怀中稚儿那白嫩的小脸蛋,疼爱地吻了吻,任车外的红绡叠幔飞掠而过,她抱着孩儿,已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