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林少佐越发亢奋。通向卫生间的门开着,鲍天啸蜷缩在地上。相同过程不断重复。拷打,崩溃,胡言乱语,负责拷打的宪兵已两次换班。鲍天啸呢,早已麻木了吧,疼痛有极限,过了线,就不觉得痛了。
他只是觉得渴。每一次开口,总是恳求给他一点水。呕吐、惊恐、尖叫、呻吟,无休无止地拳打脚踢,永恒地暴露在强烈聚光灯下。他的身体不断在失去水分。但林少佐仍旧不满意。
有一度,鲍天啸想认下欺骗罪名。但皇军对骗子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们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林少佐说,可是你没有说出全部真相。说到违反军事禁令,偷偷在公寓内交易粮食,林少佐对鲍天啸说,那可是严重罪行。他让宪兵把何福保带上来。让他站在鲍天啸对面。
林少佐告诉鲍天啸:“你们违反皇军封锁令,私自买卖违禁物资,何先生已交代。这件案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枪,朝何福保后脑勺开了一枪。
“——就这么办吧。”
话音刚落,何福保已倒在卫生间瓷砖地上。枪声在公寓内引发轻微骚动,有人在睡梦中惊叫,很快就平息。观众呢?对面楼上那些观众呢?没有观众,现在是深夜。
如果说先前鲍天啸有某种幻想,觉得自己总可以退到某条底线,承认自己欺骗了他们。觉得这样就能过关,那他现在也应该清醒认识到,没有。根本就没有底线。对于林少佐,杀人十分容易。而对于他,故事必须继续往下讲,直到它完整无缺。
可他被吓坏了。没有灵感,找不到合适语调。甚至连说一句整话都觉得困难。他不能不说话,也不能说不,“不知道”或者“真不知道”,“不记得”或者“实在想不起来”,这些话他都不能说。拒绝,哪怕仅仅包含那种意味,都有可能触发林少佐头脑中那支手枪的扳机。他垂着头,蜷缩在椅子上,像个罐头被压扁了,孤零零放在那儿,随时可能被人当成靶子。他脸颊蠕动,喉咙焦渴,声音含糊:“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像是他觉得,如果不发出一点声音,就代表拒绝回答。拒绝回答,那支手枪就会射出子弹。呜咽声连绵不绝,越来越低弱,又突然响起,那是因为林少佐突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鲍天啸又惊到了。
他想喝水,他不敢面对林少佐,把头转向我。就好像在那种情况下,我竟有权站起身,替他倒杯水。在聚光灯后那片阴影中,林少佐毫无表情。
“喝水——”鲍天啸再一次恳求我。
我站起身,不知那样做,到底对不对?不知林少佐会不会在背后开枪,因为怜悯囚犯是不允许的。
“楼梯上有水。”他绝望地说。
你交代吧,我那语气简直是在恳求。昨夜这场戏,让人心力交瘁,我这个观众也受尽折磨。
我回过头,看看那片阴影。
“说出来吧,丁先生与你无冤无仇,你甚至求过他,为了找工作——”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忽然之间,我想要在观众席上站出来,说几句台词,帮他转圜。我疲惫不堪,内心受尽折磨。这出戏他们都快演不下去了,可怜的家伙快要踏上绝路了。
“也许他想为丁先生工作,就是想接近丁先生,找到下手机会。”林少佐从聚光灯背后冷冷地说。
鲍天啸猛地抬头,我以为他要喊叫,却只看到他艰难地动动嘴唇。呕吐的黏液干了,变成一片片裂开的灰斑。
“说实话吧。全都说出来。”
林少佐突然站起来,对我说:“很好,马先生,我把他暂时交给你,继续审讯。”
凌晨时分,林少佐回宪兵队休息。汽车引擎声响起,我递香烟给鲍天啸,找来杯子,从墙角取来水瓶。
他看着热水瓶,摇摇头:“水凉了。”
真可笑,都这样了,他还不能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