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里,聪明人不少,但是顶尖的却也只有那么一小撮,余下的纵然不笨,大多数时候只是仗着点小聪明随波逐流,还以为自己是在下棋。真正在下棋的人,通常都是不动声色的。
皇帝无疑是最出色的棋手之一。
他问起公孙佳,也是随意,也不是随意。公孙佳只要存在,就注定了不能够被忽视,她本人又仿佛没那么重要,是以皇帝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大致知道一下她的近况而已。因为这个邓凯太无趣了,或者说,太识趣了。
邓凯一直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几乎没有耍什么心眼,这让皇帝觉得无聊。
但是公孙佳的“复盘”又让皇帝有了点兴趣,皇帝问邓凯:“复盘什么?”
邓凯出了一脑门的汗,伏地在上,生怕皇帝看到他的表情,那可就全完了。他伏在地上,整个人弓得像条折起来的虫子,说了“泼水”的比喻,却硬生生地将“筹码”、“牌桌”、“纪宸”等话给咽进了肚子里。他不知怎么的,却坚持住了一个观点:虽则烈侯有意让我们忠于陛下,但是自家的底牌还是要的!总不能把自己扒个精光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烈侯的安排没有错,县主的说法也没有错,但是只听表面的话意就是他的错了!他们不够格坐在牌桌上,所以跟陛下再坦诚也是没用的,他们份量不够,与陛下中间还隔着一层,他们得保证这“一层”的安全。李成叔父今天一早就跑到烈侯府上来了,这个举动背后的意思,他得琢磨一下。
皇帝没有再作任何的评价,只说:“叫上司徒,咱们走一趟吧。”
赵司徒今天轮值,须臾便到:“陛下要去哪里呢?”有权威的皇帝通常不太守规矩,但是按照规矩,皇帝出宫是要有记录的,赵司徒必须问,不问就是他的失职。
皇帝道:“骠骑府。”
邓凯茫然了。进京之前,他的脑子里推演过无数的步骤,进京之后,除了与几位世叔的接触还算都在预料之中,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照着他的想法来的!先是公孙佳,一个小姑娘就那么的让人害怕,见一次就像被拖到一个鬼故事里轮了一回。然后是皇帝,这位带着仙气,云山雾罩的,更是摸不着头脑。
现在居然又要去烈侯府里?这是要干嘛?我没出卖县主啊!难道是陛下看出来了?不能啊!
赵司徒扫了一眼邓凯,不动声色地对皇帝道:“是。”如果公孙佳在场,一定会告诉邓凯,这位是被钟祥都忌惮的“老阴鬼”,只是邓凯不知道,反而对这位须发飘飘、鹤骨仙风的老大人心生好感。
赵司徒心里也有一番揣摩,皇帝的心意不能尽知,但是国军大事就那么多,皇帝重视的东西也就那么多,还是能有个轮廓的。赵司徒此时是一句也不多问,跟着皇帝轻车简从往公孙府里去。扭头对呆立的邓凯道:“傻站着做甚?走了。”
邓凯晕晕乎乎地跟着又回到了公孙府,完全没有办法去猜度这中间的门道。
赵司徒心知肚里,但是一字不吐,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这是一个开国皇帝,称得上英明,在他面前最好不有太多的“斗智”的想法。皇帝正在为边将的事烦恼,想起公孙昂是再正常不过了。公孙昂但凡活着,哪怕跟公孙佳似的病着,皇帝都不至于这么被动。国难思良将,皇帝往公孙府走这一遭,赵司徒并不意外。
赵司徒的心里,其实是在怀疑钟祥。
许多人都在骂这些“武夫”粗鄙愚蠢、焚琴煮鹤。赵司徒不这么看,钟祥能在乱世里活到现在且高居太尉之职,哪怕是个武夫,也是个极奸诈的武夫。
皇帝的外孙钟佑霖极得皇帝的喜爱,这孩子忒喜庆,长得好,性子也特别可乐。出身武将之家,偏爱文辞。
赵司徒自己的文学素养就极高,简单评价一下钟佑霖——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就是这个狗屁不通的绣花枕头,他出书了,杂文集子送到皇帝面前,把皇帝给乐了半天。赵司徒自己也获赠一本,看完之后也是一乐。出这种集子可比写诗更合钟佑霖的路子,钟佑霖这背后有高人呐。
钟佑霖又极力夸他的表妹公孙佳:“是药王给我印的,我都不知道呢,开始只是想写点东西给她解闷。哎哟,她可太招人疼了……”他夸他表妹的时候,倒是真情流露、手足情深,文辞达练、语句通畅,还两眼放光,满满的兄长爱护之意。
有这些打底,再遇到眼前这件事,皇帝想到公孙家、想去公孙家看看,几乎是水到渠成的。
要说这里面完全是巧合,赵司徒愿意把自己的手笏给生吞了!赵司徒猜测,等皇帝到了公孙府,一定会有什么事儿在等着。最大的可能,是一群公孙昂的旧部,等着见到皇帝好生哭诉一番。但是如果想推荐这些人,乃至推钟源上位,需要这么复杂吗?钟祥是太尉,他不需要这么绕来绕去。
这趟浑水,赵司徒不想趟。才迈出殿门,钟佑霖又迎了上来,赵司徒愈发笃定这事情不太简单。他是文臣之首,这等武将的勾心斗角,他很不必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打定了主意,“老阴鬼”不动如山,只陪着皇帝说些文辞典故,半点不提军国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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