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无需惊讶,在下碰巧有幸学过汉文,也曾与汉人打过交道。倒是格格,如此年纪居然精通汉语,让在下好生佩服。”他再说话,真是温文尔雅,字圆腔正。
“阁下真的不是汉人?”第一次能用汉语对话,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比带划地刨根问底,一遍遍确定他的民族。
他好性子地一一作答,原来却是镶蓝旗随皇太极先来访科尔沁的旗人,说到名字,便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金福”二字。
“金福?”我诧异,土也就不说了,“可这明明是汉人的名字。”
他微笑,神色谦淡,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咱们这会儿说的是汉人的话,我自然说汉人的名字。格格若想知道我原名,在下当坦诚相告。”
呵呵,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有趣的人,我兴致上来摇摇手道,“这扫兴的事我们自是不必做了。不瞒你说,我不懂满文,你真写了我也不认识。不如我也说个汉人的名字,算是扯平。”
“恭敬不如从命。能得格格闺名,在下实是三生有幸。”金福笑着学汉人文绉绉道。
我接过他手上的树枝,照着样子在地上写了大大的“黄笙生”三字,好久没写过自己的名字了,骤然看到,居然亲切无比,连带着手微微发颤。
“笙生,好风雅的名字。不知有何意指?”
这个,容我汗一汗,我爸叫黄笙,我妈叫赵生。两活宝嫌取名麻烦,组合之后我便叫黄笙生,风雅是风雅,可总不成这样说吧。想了想,记起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来,金大侠你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诗,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笙’,因而取了其中两字为名。”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笙……”他喃喃念了遍,看样子是准备记到心里去,“绝好文采,倒是我的名字俗气得很,让黄姑娘见笑了。”
这句“黄姑娘”受用非常,反正我也不用告诉他那句诗本来是“碧海潮生按玉箫”,为了应急我稍事修改,当下笑嘻嘻道,“金公子此言差矣,这‘福’字不仅不俗,还可爱得紧。”
“哦?姑娘有何高见?”
“不知金公子有否去过江南?江浙一带惠山的民间艺人常做一种泥人,便叫‘阿福’,有大小之分。阿福头顶莲花,胸垂命锁,怀抱青狮,因驯服了一头名叫‘年’的青饕而得人纪念,有富贵、长寿、避邪和少年登科之意。”我说罢,以手比其大小。
“多谢姑娘吉言,”他双手抱拳,礼数周到,“在下若是有机会下江南,必定是要去看一看这‘阿福’了。”
“若你现在想看,其实也没什么难处。”忽有雄心万丈,我以手挖河边软泥,和着树下硬土,掺成泥团。学艺术这么些年,这大阿福还真是小case,想当年模型室里的那些大件玩意儿不知要复杂上多少倍。
转眼间,憨厚的大阿福被摆到金福手上,团头团脑,扁胖身材,肚兜上刻个极小的倒福,“怎么样?”
他捧在掌心,左看右看,呵呵笑个不停,倒是人面阿福相映红,怎么看两人怎么像。
“黄姑娘,这个可以留给我么?”。
我在河边净手,闻言便答,“本就是为你做的自然留给你了。可惜缺些油彩,若是上了颜色便更好看。”
他道了声多谢,起身去马背上取下个方锦盒,小心翼翼装了进去。这举动自是颇投我意,好感便多给两分,忽然想起还没问他为何落水。
“不瞒姑娘,在下今天实是为缅怀先父而来。若干年前,先父曾带我一马共乘到西辽河边,故地重游,物是人已非,心下感慨,因而取酒与河水对饮,不想失足落水,幸得姑娘相救。”
不是自杀而是孝子,我汗颜。
能有个人说说汉话,实在叫我高兴,顶着日头一聊居然聊过了近两时辰,直到他提起围猎可能结束,再不回去得被人逮住,我方想起还有这一回事。于是忙忙地套上半湿的衣裳,与他辞别,还未行远,身后忽传来金福的歌声,字字清俊旷雅,“……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怔一怔,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只是,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转回旗里,还没待到晚上,我便开始发烧,势头可谓凶猛至极,多半是落水后没及时擦干,又在外头吹了半天山风的缘故。以前还没对小孩的身体有何关照,现在算是有了清晰的认识,被迫灌下味道浓重的汤药,我躺塌上昏昏欲睡。
“齐尔雅真……齐尔雅真……”耳边有人轻唤,是在做梦吧,我翻身,连梦里都被人这么叫,看来是真的没的回去了,迷迷糊糊我对着梦里的声音道,“叫我笙生……”
没有人回答我,我微微睁开眼睛,却是一大片轻胧胧的黑,头很痛,于是放心地闭上眼。
“雅儿……”那声音又响起,嵌着一丝喜悦,低低回荡在黑暗中,比刚才更轻却更温柔一些,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人握着我的手,“谁?”我问,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
“是我。你醒了么?”
你是谁?烧痛的大脑告诉我这是在做梦,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只是说的是汉语。嗯,没错,我说的也是汉语,“我没醒……所以你要叫我笙生……”放心地耍赖,拉着那只手作势轻扯了一下。
那人轻叹,一只手摸过我的额头,有些粗糙的指腹掠过我的嘴唇,“笙生,你知道今日我等了你多久……”
“嗯,”我不理他,只捏紧他的手道,“再叫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