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比以往变得更有选择性,杰克。他在我眼里,正如我期盼他也在你眼里。但你也在我眼里。任何对你无关紧要的事都从我身边溜走,仿佛火车车窗外流逝的风景。我可以向你描绘皮姆与倒霉的巴托先生苦恼的对谈,在瑞克的指示下,他一再保证已经付邮,已经处理,每个人都会没事,他父亲会对饭店提出解决方案。或者我们可以拿皮姆寻开心。他夜以继日坐困饭店房间,成为楼下堆积如山的账单的人质,梦想着艾莲娜·韦伯牛奶似的胴体,在伯尔尼那间镶满镜子的更衣室里的婀娜多姿,埋怨自己的胆小,靠贮藏的大陆式早餐川果腹,累积更多的账单,等待电话。或者是瑞克消失在空中的时刻。他没打电话,等皮姆试他的号码时,惟一的响应是像狼嚎一样单调平板的鸣声。
他试希德的电话时找到梅格,梅格的建议就和艾莲娜一样。
“你最好留在那里,亲爱的。”
她的声音暗示旁边有人在听她说话。
“这里有热浪,很多人都烤焦了。”
“希德在哪里?”
“去让他自己凉快啦,亲爱的。’或者是星期天下午,饭店的一切都仁慈地归于寂静,皮姆收拾好仅有的几件随身物品,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走下员工楼梯,穿过侧门,突然置身于一个充满敌意的外国城市——这是他第一次秘密逃脱,也是最轻而易举的一次。
我可以告诉你,皮姆尽管是个未成年的难民,但拥有有效的英国护照,从未挨过饿,而且事后回想起来,也从不缺温言婉语款待。他替修道院做蜡烛的浸油脂,清扫神父的过道,替酿酒师滚啤酒桶,替一个老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亚美尼亚人拆地毯包装,他其实可能做出更糟的事: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老是叹气,摊在沙发上,但皮姆太谨守礼节,无法接近她。他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更多。所有的工作都在夜间进行,在这个有钟、有井、有鹅卵石、有拱门、烛光摇曳的美丽城市里,一只奔逃的夜行动物。他铲雪,运送奶酪,牵一匹瞎眼的运货马,教抱负远大的旅行社职员英文。所有的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等待巴托先生的猎犬闻到他的气味,把他送上法庭,尽管此刻我已明白了那个可怜的人对他并不怀恨在心,即使院怒到极点也避免提及皮姆在这个事件里的角色。亲爱的父亲:我在这里很开心。你不必担心我,因为瑞士是个亲切友善的地方,这里提供各种奖学金给想读法律的外国年轻人。
我可以高声说出距第一家仅咫尺之遥的另一家豪华饭店的名字,皮姆坠入凡尘当起晚班侍者,再度成为学生,睡在管线通道下大得像工厂、从不熄灯的地下室宿舍里;他再次对他那张小铁床心存感激,他取乐他的侍者同事,一如取乐他的同学,因为他们都只是一心想回家的提契诺(Ticino,瑞士意大利边界的一个州)农夫。他满怀希望地随着钟声起床,戴上白色的活动衣领,虽然已经因昨夜的油垢而变厚,但还是比不上韦罗先生衣领的一半紧。
他给有着暧昧神情的夫妇端去香槟与鹅肝酱,他们有时会要他留下,目光中流露出诱人的爱情与洛可可。但再一次,皮姆因为太谨守礼节与不解风情而无法从命。他当时的态度像个带刺的铁丝笼。只有独自一人时他才会耽溺于欲望。即使我听任记忆轻拂略过这些惹人遐思的插曲,我的心仍狂奔到我在伯尔尼车站三等餐厅中遇见神圣的欧林格先生那一夜,通过他的慈悲,这次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恐怕也改变了你,杰克,尽管你还不知道改变有多大。
皮姆为什么又注册了一个大学,我依然毫无回忆的耐心。是为了掩护。一如以往,都是为了掩护,就那样。他在一个马戏团的冬季驻地工作,就位于他慎重其事散步之后经常驻足停留的同一个火车站下方。不知为什么,大象吸引了他。任何笨蛋都可以洗大象,但他很诧异地发现,仅靠着帐幕顶端聚光灯泄出的一丝光线,把二十英尺长的刷头浸入水桶,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每天黎明时分,他做完工作后就回家,回到救世军旅馆,他暂时的阿斯科特。每天黎明时分,他看见大学绿色的圆顶透过秋雾凌空升起,像丑恶的小罗马教会挑衅他改变信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进这个地方,因为他有另一个恐惧,比巴托先生的追捕更严重,也就是有着流动资金问题的瑞克会乘着宾利的云雾出现,赶他回家。
他熟练且充满想像力地为瑞克虚构一些事。
我已经拿到我所说的外国学生奖学金。我研读瑞士法、德国法、罗马法和其他法。此外我也上夜校,让自己远离魔鬼。他赞美自己并不存在的导师,敬仰大学里的牧师。但瑞克的情报体系虽然反复无常,却令人印象深刻。皮姆知道,除非让虚构的故事有实质的含意,否则自己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因此,有一天早上,他鼓足勇气,勇往直前。他先是虚报自己的经历,接着又谎报年龄,因为年龄与经历必须两相吻合才不致穿帮。他把艾莲娜最后一张白花花的钞票付给一个剪平头的出纳,换来一张贴有照片的灰色布卡,注明他的合法地位。我这一生见过无数伪造证件,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感激涕零。皮姆愿意用所有的财富来交换,总值是七十一法郎。皮姆就读的是哲学系二年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到现在仍只有依稀的印象,因为皮姆原来要求的是法律系,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学校告示板上的学生通讯让他学到更多,因为他得以参加一连串不太真实的论坛,接受了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痛恨富人、莉普西告诫他财富空虚如幻之后的首度政治炮火洗礼。你也记得那些论坛,杰克,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而且也基于我们很快就会知晓的原因记得它们。
皮姆也从大学的告示板上发现外交乐园艾尔芬诺(Elfenau,瑞士伯尔尼一风景优美的绿化区)有一座英国教会的存在。他迫不及待,常常连着两三个星期天都去。他祷告,然后在户外自在翱翔,与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握手,尽管为数不多。
他深情款款地凝望老妈妈们,与其中几个坠人情网,在她们帘幕深垂的家里吃蛋糕,喝沉闷无趣的茶,用他曲折离奇父母孤零的身世引她们入迷。很快的,他内在那个离乡背井的游子,已经要靠每周一次的英国陈腐气息熏陶才能继续生活。这座拥有后台强硬的外交官家庭、古老大不列颠子民和可疑亲英派人士的英国教会就成为他的学校教堂,以及他所曾背弃的所有教堂。
可以与之匹敌的是三等铁路餐厅,不必工作时,他可以点一杯啤酒,整夜坐在“蓝色唱片”
抽烟抽到想吐,幻想遇见最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旅人。今天,车站已经是充塞时髦精品店与塑料装潢餐馆的室内购物中心,但在战争刚结束的年代,这里仍是灯光昏暗的爱德华式驿站,大厅有雄鹿标本,墙壁上是解放的农民挥舞旗帜的壁画,还有永不消散的腊肠与炸洋葱香味。头等餐厅里坐满身穿黑西装领间围餐巾的绅士,但三等餐厅却影影绰绰,酒气充天,满是干非法勾当的巴尔干人,醉意醺然地唱着不成调的歌。皮姆最喜欢的桌子是靠衣帽架的镶板角落,一个名叫伊莉莎白、神圣不可侵犯的女招待会多给他一碗汤。
那一定也是欧林格先生最喜欢的位子,因为他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往这张桌子走,充满爱意地向伊莉莎白鞠躬。他穿着领口挖低车缝镂空折边的传统服装,也对皮姆鞠躬。他烦躁不安地把弄陈旧的公文包,扯着不听话的头发,问道:“我们打扰你了吗?”声音里满是喘不过气来的焦虑,一边还打着那只因皮带系得太紧而呜咽不已的黄色老松狮犬。如今我已明白,这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他最好的代理人所做的伪装。
欧林格先生看起来长生不老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五十岁。他的外表苍白软弱,微笑中带有歉意,脸颊有酒窝,但松垮垮的像老人的屁股。
即使最后他终于肯定他的椅子没被更有权势的人占用,仍非常缓慢微弱地放低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更有资格坐下的人赶走似的。自认是常客的皮姆,从他毫不抗拒的胳臂上取走棕色的雨衣,找了个衣架挂起来。皮姆暗下决定,他迫切需要欧林格先生和他的黄色松狮犬。当时他的生活正值休耕期,一个星期没和别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动作让欧林格先生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激漩涡里。欧林格先生对皮姆展现最友善的微笑。他从书报架上抓起一份《联邦》,埋头猛读。他低声叫狗守规矩,无甚用处地轻拍它的鼻子,尽管它表现出的耐性已堪称典范。但他说了一句话,让皮姆有机会解释说:很遗憾我是外国人,先生,我还无法听懂你的方言。所以拜托请说高地德语(HighGerman,亦即各地通用的标准德语),并请谅解。之后,他又说自己姓“皮姆”,因为他听到欧林格先生告白说他是欧林格,好像这个名字暗含某种骇人的轻蔑意味,接着又介绍那只松狮犬是巴斯托先生,让皮姆霎时极不愉快地联想起倒霉的巴托先生。
“但你的德文说得好极了。”欧林格先生抗议道,“我一下子就以为你是从德国来的!你不是?那么你从哪里来,恕我冒昧?”
这是欧林格先生仁慈的善意,因为当时没有人会真的把皮姆的德文误认为货真价实的德语。
因此皮姆告诉欧林格先生他的生平故事,这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事,然后以他自己椎心刺痛的问题令欧林格先生目眩神迷。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欧林格先生感受到他多愁善感的魅力——但皮姆的努力事后却证明全无必要,因为欧林格先生无可选择地必须与他结交。他赞美每个人,怜悯世间的每个人——但对他们必须与他分享世界的可悲厄运却毫无所感。欧林格先生说他娶了一位天使,还有三个极具音乐天分的天使女儿。他说他继承了他父亲在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让他非常烦恼。的确也是,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得每天勤勉地起床,让工厂的运营更有起色。
欧林格先生说巴斯托先生已经跟了他三年,但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在努力帮他找主人。
为了以相等的慷慨情怀回报,皮姆描述了他在闪电战中的经验,那夜他到考文垂(Coventry,英格兰中部西米德兰郡城市)探望姑妈,碰上他们轰炸大教堂;姑妈家离教堂正门只有百来码,但奇迹似的并未夷为平地。摧毁了考文垂之后,他又在想像力的极致力作中化身为海军上将的儿子,穿着晨袍站在宿舍窗前,镇静地观望一波又一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学校,好奇他们这次会不会丢下穿得像修女的伞兵。